篝火噼啪作响。
晶琦打着呼噜。
周围上百名难民也都睡着了。流亡的同胞和逃荒的百姓没什么区别,他们一个个瘦弱苍白,睡眠中也是一副愁苦相。
我从书包中拿出一把剪子,尽全力把头发齐根剪断。我用丝带把两辫子绑好,放到晶琦身旁,蹑脚越过十几个身躯,冲入了茫茫黑夜之中。
我在树林中脱下旗袍,套上了从晶琦那里偷来的男衫。
曙光召亮了河北草原。难民们一大早就上路了,我迎着他们逆向而行。女人们身上大包小包,一手拉着孩子,一手牵着羊。婴儿们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男人们背着老人,运气好些的拉着辆黄包车,家什都堆上去。一个年近百岁的老妪怀中抱着一只母鸡,一双小脚,一步一晃。
自从逃出北平以来,这种景象就成了家常便饭,我看得心都要碎了。但我并不后悔跟着晶琦共同经历这场患难。多亏他,我才得以见识一个被迫逃出家园的民族的力量。他们执著的南迁是对死亡无声的反抗,是一股股混合着仇恨和希望的浪潮。他们的愤怒是一曲圣洁的颂歌。
我和他们一样渴望活着。我想回到东北,重归父母的怀抱。想再去千风广场下盘围棋,在那里等待陌生人熟悉的面庞。
中午,我坐到路旁的一棵树下休息,小口艰难地吞下一块放了三天的馒头。头顶飞机嗡嗡飞过,远处的爆炸声与人群默默地前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流中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中国兵。他们满面风尘,军服上血迹斑斑。我不禁想起了“九一八”后东北军的残兵败将:他们疲惫不堪,有仇难报。他们撤退了,将百姓留给敌人的枪炮。
“北平沦陷了!快逃吧。”
“日本兵到了!鬼子来了!”
哭声喊声响成一片。突然,我往见晶琦一瘸一拐地在难民堆里逆流而上。我躲到树后。他在我面前经过,拉住一个女人,问她有没有见到一个瘦小苍白的女孩,头发剪得短短的,身上穿着男人的衣服。他声音嘶哑,手中紧攥着我的辫子。他吐了口痰,连嚷带
骂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他刺耳的高喊传入我的耳中,折磨着我:“你真没有良心!你怎么就这样抛下我?你回来吧。我求求你了,回来吧!没有你,我怎么活呢?”
他渐渐远去了。
突然间,一架在我们头顶盘旋了许久的飞机投下了一颗炸弹,之后又是一颗。一股热浪把我掀倒在地。我失去了知觉。待我从昏迷中醒来时,人群已经四散奔逃,荒野中只剩下我一个活人面对几十具尸体。
我站起身来,手臂鲜血直流。天空中马达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又有别的飞机过来了!我冲到了麦田中。
日本人炸毁了公路。我在乡间游荡,不知何处藏身。只觉头晕目眩,臂上痛得要命。这场噩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天呵欠,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村庄。我加快了脚步。
村中出奇地安静,夜色中,家家房门大开,街上扔满了破碎的家俱。远处躺着几具尸体;四个农民被刺刀开膛破吐。房中没有一粒粮食,一只家禽,炉中没有一根柴草。日军在这里烧杀抢掠,洗劫一空。
我实在没有力气走下去,钻进了一间空屋。我突然想到王妈说过一剂土方,从灶中抓了把草灰洒到伤口上,再撕下衬衫裹住了伤口。我蜷缩在墙角抽泣起来。
清晨,一阵嘈杂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有人在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叫喊。
我睁开双眼。
面前,黑洞洞的,一排日本兵的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