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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之后,鸿儿和我一块儿回家。与父母吃过晚饭,我们就躲到我的房间里下象棋。

鸿儿上了一步“士”,突然说:

“我要结婚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我答道,想着鸿儿一定是在开玩笑,“你到底选中了那一个?我认识他吗?”

鸿儿不回答。

我抬起了头。

她左手执颊,手中摆弄着一只棋子,借灯光望去,我看到她眼中泪光点点。

我大吃一惊,追问她到底怎么了,鸿儿一下子抽泣起来。

我看着鸿儿,心中一阵难过,自从结识了晶琦和敏辉,鸿儿在我的生活中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对舞会失去了兴趣,对她的邀请也一概回绝。今天放学后,她一直陪我走回家,我却一直心不在焉,没理会她一路上谈些什么。

“我订亲了。”

“和谁呢?”

她盯着我望了良久。

“我们镇镇长的小儿子。”

我不禁大笑:

“这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怎么从来没和我提起过,干吗把他藏起来?你俩一定是青梅竹马的小情人喽?之后嘛,又在城里重逢。他在哪儿读书?帅不帅?你们会住在城里吧,起码我希望是如此。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哭呢?有什么问题吗?”

“我从来没见过他,我父亲和继母帮我订下了这门亲事,下月底我就得回乡下了。”

“你别乱说,他们总不会逼你和一个陌生人成亲吧。

鸿儿大哭起来。

“不可能,怎么还能有这种傻事?时代变了,当今社会,做女儿的不必再对父母俯首听命了。”

“我爸爸写信说....要是我不同意的话,他就....他就....不再给我生活费…”

“你不是商品,不是用来交换的!你刚逃出继母的魔爪,可不能再跳进另一个火坑!你婆婆一定是个悍妇,叼旱烟,还抽鸦片,她会嫉妒你比她年轻,比她有文化。她会羞辱你,折磨你,直到你变得和她一样邪恶、狠毒、可悲。你的未来公公则更不用说了,这些乡绅,个个都脑满肠肥,整日里眠花宿柳,回来时醉如烂泥,对他的老婆颐指气使。你丈夫无所事事,却总也不在家。你得跟一大帮女人朝夕相处:仆妇、厨娘、你公公的姨太太、你丈夫的姨太太、大姑子、小姑子....每个人都处心积虑,想讨男人欢喜,想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你还得生儿育女。要是生了儿子,或许还能让人敬重。要是生了女儿,那对你可就猪狗不如了。说不定哪天一直休书把你赶回家,到那时你可就成了全镇的耻辱....”

“求求你别再说了....”鸿儿哽咽道。

我也觉得气愤之下话说重了,起身去拿了条湿毛巾来,催她拭干泪痕,又给她倒了杯茶。

鸿儿渐渐平静下来。

我又说:

“我知道父命难违。从前,反抗就是犯罪。现下这却是唯一能使你获得幸福的途径。要是你父母断绝了你的经济来源,我父母会帮助你的。我们一起上大学,别怕。”

我拉着鸿儿的手,一同走到檀香木柜前,我打开了扣锁,一本本古书,一只只插在木架上的毛笔展现在我们眼前。我从中找出我的绸缎荷包,在灯下打开,和鸿儿数点着我的首饰:

“把这些卖了,足够付我俩的学费了。”

鸿儿又开始垂泪。

“我妈也把她的首饰留给了我,却被父亲夺去讨好他娶的女人了。”

“别再哭鼻子了。在金钱和自由之间,一秒钟都不能犹豫。快擦干眼泪。我的东西就是你的,别自己折磨自己了。”

夜深了。鸿儿在我身边安详地睡着了。

我倾听着风声,几只野猫在屋顶跑来跑去。

姐姐夜珠的形象此刻又浮现在我眼前:她高翘着的双腿纤细修长,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目光。她把姐夫送给她的礼物拿给我看,那是一双奶白色的缎子鞋,上面绣着一只只精致的小蝴蝶。她系鞋带的手如柔荑,上面还点缀着一只珊瑚戒指。鞋中赤裸的双足也毫不逊色。然而。一瞬间她脸上的欢乐消失了。眼前的她面色苍白,头发散乱,额角布满皱纹,目光呆滞,神色迷茫。她度日如年,分分秒秒都在祈祷着丈夫午夜之前能够回家。衰老和丑陋早已侵蚀了她的身体,可她身上却有比这些更恐怖的东西。对我而言,夜珠已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朵凋零的鲜花。

我的母亲也已不再是一个女人。她同样在苦海中沉浮。整日里见她撰写父亲的手稿,帮父亲查找文献。她视力日渐下降,背痛得要命。虽然这些作品永远不会署上她的名字,她却为此弄得精疲力竭。当父亲遭同事们妒忌,被他们排挤迫害时,是母亲在安抚他,保卫他。三年前,父亲被他的一个女学生迷住了,母亲隐忍不言。一天早上,那女孩子抱着婴儿找上门来,私下里母亲把自己所有的体己都给了她,才让她从此离开千风城。母亲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换得家中的平静。她从未流过一滴眼泪。

可谁又配得上“女人”这光辉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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