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新结识的军官中,情报处的中村上尉是最特殊的。他不近女色,喜好清净独居。虽然身居高位,却乐于充当小丑的角色,有意无意地鼓励大家与他开玩笑。
这一日,他在饭馆中连饮了二十多瓶清酒,一醉不醒,鼾声如雷。我们决定趁机戏弄他。我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将他弄醒,以禅学宗师教训学生的口气问道:
“吃饭饮酒,追逐女色,此为感觉之虚荣。上尉,你可知何谓灵魂之虚荣?”
他猛地站起来,如飘游墓外的孤魂野鬼,毫不理会我们的嘲笑,高声吟诵起来:
秋虫的呢喃渐倦渐远,
秋天的身影消失不见,
感伤的我要先它而去....
是的,灵魂之虚荣乃死亡也。
我忍住笑,继续发问:
“那请问上尉,何谓虚荣之虚荣?”
他摇起了头:
滚滚红尘,
芸芸众生,
镜花水月,
似水流年....
所谓虚荣之虚荣者....所谓虚荣之虚荣者乃是....”
为了更好地逗弄他,我故意一字一顿地发问:
“虚荣者,空虚也;虚荣之虚荣便是双重的空虚,所以说虚荣与虚荣相抵。灵魂之虚荣乃是死亡,灵魂之虚荣之虚荣便是生命。生死之间,我等究竟是何人?”
他默默思考,惊异严肃的表情引得同事哄堂大笑。
一天下午,我去拜访他,在他房中发现了围棋。我们二话不说,下了起来。使我吃惊的是,平日里看似笨拙糊涂的他下棋起来竟是如此的潇洒灵活。他在营区中素有疯人之誉:整天在琢磨间谍、便衣、阴谋之事。这种痴迷变成了极端的谨慎。
上尉输棋之后请我吃饭。几盏清酒过后,我们便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从中国政事,我们讨论到中国文学,我忍不住炫耀我的京腔,说起中文,上尉赞叹不已。问我从那里学到如此纯正的汉语。棋手们越是棋盘上勾心斗角,越是生活中互相信任。我毫不犹豫地向他敞开了心扉。
一个北平女子陪伴她的丈夫来东京求学。不久,男人死于癌症,抛下她和刚出生的婴儿。她身无分文,又不太会日语,为了谋生四处求助。母亲可怜她雇她做了保姆。这是佛祖赐给我的礼物。同其他日本家长一样,父母对我的管教极为严厉。稍有小错,就是两个耳光。我常是双颊发烫,眼含泪花,委屈至极地扑到我的中国乳母怀中。她会为我的不幸而流泪,把我抱在腿上,给我讲述中国的奇闻轶事,让我忘却痛楚。中文给予我温暖,抚慰我心灵。到了四岁,她教我读汉书写汉字,背诵唐诗宋词。跟着她我学念《论语》,也读了《红楼梦》。当我高声诵读时,我的京腔常使得她喜极而泣。后来,她以同样的温柔爱抚带大了我的弟妹。某天早晨,她突然失踪了。一年后,母亲残忍地断绝了我的希望。乳母回家乡去了,永远不会再来了。我的述说使上尉长叹。他将一杯清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模仿着能乐剧演员的样子,以筷子当作折扇,唱道:
倘若他尚在人世,
万物犹在眼前,
我却视而不见,
人生如梦,何忍偷生在人间。
时隐时现是他的面容,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生死化作长夜分开;
阴郁的苍天,
闪烁的月光,一切皆是人间的悲哀。
我被歌中的悲苦所感染,不觉鼓起掌来。上尉向我鞠躬致谢,又喝了一杯。
他随之转换话题:
“你知道吗,千风城中心有个广场,中国人常聚在那儿下围棋,这可是一奇景。棋手们坐在刻有棋盘的石桌旁,等人前来挑战。你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棒,应该换上便装去下一盘。”
他又饮下一杯清酒,接着说:
“很久以来,我就对他们感兴趣,却不知怎样接近。虽然我的情报员们汇报说这是正常活动,我却觉得奇怪。自从抗日分子在城中暴乱,我事事留心。这些人必定是在装腔作势,围棋不过是他们的障眼法,敌人一定是以下棋为借口,在棋盘上酝酿战术,用棋子传递信息。”
上尉面色绯红,沉浸在想象世界中。我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可我怎么乔装改扮呢?是否得在旅馆中租间房子换衣服?”
他把我的问题当了真:
“这一切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明天起,你可以去那件名为千鸟的日本餐馆,老板是我的人。他会借给你衣饰,告诉你怎样骗过中国人。如今,虽然恐怖分子们大部分离城而去,他们的残部还在到处活动,准备伺机再起。这一次,我确信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感谢您为祖国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来吧中尉,让我们为天皇的健康干杯。”
我这才明白,原来上尉不是开玩笑。要拒绝已经来不及了。我与他干了一杯清酒,表示同意。实际上,上尉比我想象的还要狡诈,他的古里古怪不过是个圈套。在我进入他的房间之前,他已了解我的身世,就准备让我当他的间谍了。我在下棋时落入了他织好的网中,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假扮中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