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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广场上人头攒动,我提着篮子陪夜珠赶集。她一路上抱怨个不停,人太多挤得要命,米价贵得离谱,野味太少....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她满意的。我实在受不了她没完没了的唠叨,真想把她甩掉。

三年来,夜珠一直生活在绝望之中。我多么怀念从前的那个快乐的她呀:乌发如云,梳着两条长辫子,辫梢扎着红绸子。那时她上大学,整日里出来进去,行走如风。家中到处都有她清脆的笑声。

夜珠今天穿着貂皮大衣,戴了一定银狐礼帽,几缕头发散落下来,覆在她苍白的前额上。失去光泽的头发也在叙说青春已逝的苦楚。

我突然道:

“你还是离婚吧!”

夜珠睁大眼睛,顿时泪如雨下。

“妹妹,他是爱过我的!....他发誓我是他今生惟一的女人。我怎么能违背自己的誓言。昨天晚上,我跟踪他....他和一个交际花进了剧院,在包厢中亲热....”

我不知如何回答。新文化反对一夫多妻,可男人们依旧拈花惹草,女人们仍然生活在痛苦之中。我的父母非常开明,在传统与现在斗争的时代,他们勇敢地鼓励姐姐嫁给她选中的男人。想不到,这桩自由的婚姻却是姐姐不幸的开始。

人们纷纷转身,好奇地看着我们。夜珠泣不成声,全然不觉自己的滑稽可笑。碰巧有辆黄包车经过,我把她死活推到车上,叫车夫送她回家。她痛不自已,任车夫拉她去了。

拿着母亲写好的菜单,我继续选购。每周日,千风城外的农民和猎人都会来此摆摊叫卖。他们夜间赶路,宁肯在城外冻得瑟瑟发抖,只等清晨城门一开,就一涌而入,在市政府广场上兜售蔬菜、野味、皮毛。日上三竿,地上积雪融化,一片泥泞。我买好东西,朝一个茶摊走去。我坐下叫了杯杏仁榛子茶,伙计赶紧凑过来,提着长嘴雕龙大茶壶,隔着老远就把滚水倒入碗中。

忽然,身后有人高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

人群骚动起来。在“满洲国”,这是一首禁歌,敢于哼唱的人都会被抓进监狱。我抬头望去,周围只有惊异的目光,恐惧的面孔,根本找不到唱歌的人。一时间又听到他大唱起来,没想到,人群中居然有人随他高歌。和歌的人越来越多,歌声传遍了整个市场。

警察拼命吹哨,鸣枪示警。一个蹲在蛋篮后面的农民突然站起身来,从篮子里抽出一把手枪。另一个赶大车的从车上的白菜堆中抽出几杆步枪,分给身旁的菜农,好多人推开行人,拿着武器冲向市政府。混乱中,茶摊被掀翻了,我夹在人群中,身不由己。

集市内哭喊一片,分不清谁是平民谁是游击队,我被人流推动着,快到市政厅门前两,双方在一百米处猛烈交火。我努力拼搏厮打,却无处可逃。脚下绊了一跤,倒在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双手触到一件冷湿的上衣。原来身下是一具警察的尸体,心口上插着一把匕首,翻着白眼。我拼命站起来,正撞到一个正在射击的农民的胳膊肘,又跌倒了,我不禁大叫起来。

一个青年男子俯身握住我的手。

他肤色黝黑,学生模样,一用力就把我拉起,他对我莞尔一笑。

“跟我来。”

他一挥手,有一个学生出现了,居高临下地瞥了我一眼,搀住了我的另一只胳膊。他俩扶着我在疯狂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

街上的枪战已白热化。他俩好像预先知道了哪些城区有危险,拉着我溜墙快跑。避过流血区,直到一幢大宅门口才停脚。

其中一个学生掏出钥匙开了门。穿过一座荒废的花园,雪地中依稀可见丛生的枯草。房子是欧式风格,半月形的拱门,菱形的窗格。

肤色黝黑的学生说:

“这儿是晶琦家,我叫敏辉。房主是晶琦的小姨,‘九一八’后离开千风去了南京,临行前将宅子托付给晶琦照管。”

敏辉年轻而浑厚的嗓音好像刚才唱歌的那一个。他问我:

“你呢?你贵姓?”

我自我介绍了一下,问他们这里能不能打电话。

晶琦不耐烦地说:

“战乱期间电话线会时常被切断线路。”

敏辉看到我脸上失望的表情,大为同情,他说他可以帮我试试。

客厅里光秃秃的墙上还看得出字画的混凝剂,红漆地板上满是搬动家具时留下的划痕。书房里,一墙的书籍,还有一些则胡乱堆在地上。茶几上散放着用过的碗筷,柔皱的报纸和满满的烟灰缸。好像昨晚这里开过什么会议似的,一片狼藉。敏辉打开了卧房的门,床上铺着紫色绸床单,上面绣着朵朵菊花。我抓起电话,却无论如何也拨不通。

敏辉说:

“等静下来我再送你回去,你在这里很安全。你饿不饿?来厨房给我帮忙,我做饭。”

敏辉忙着摘菜切肉,准备煮面。晶琦坐在窗前的摇椅上,静听外面的动静。远远地传来断断续续的枪声。我发现每声枪响后,晶琦的脸上都会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也不知外面的千风城变成什么样了。那些乔装的农民,报上说他们烧杀抢掠,绑票勒索,用不义之财和苏军换取武器,都是土匪。我担心父母的安全,惦记着黄包车上的夜珠。我坐立不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又不时胡乱翻看书,最后还是跌坐在晶琦对面的椅子中。

我和他一样倾听外界的骚乱。只有敏辉出来进去,没事似的,还不停地吹着口哨。

初房中传来阵阵肉香。不一会儿,敏辉端上一大碗香辣牛肉面,递给我一双筷子。

我这才想起,家里人还等着给我过十六岁生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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