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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已厌倦了女子中学的生活。

现在的教育塑造出一堆可笑的女才子,我的同学们日后准是标准的贵妇名媛。鸿儿是其中最漂亮的一个。精心修剪的双眉犹如两道弯月卧于眼上。她时而蹙眉苦思,时而嫣然巧笑。可这种种造作的欢愉却掩盖不了她青春的忧虑。

周则是其中最丑的一个,黑发倒是全班最长的。不讨人喜欢的面孔使得她可以尖酸刻薄地面对一切。她的魅力也正在于此。据说她母亲是某将军元帅的侄女,体壮如牛,威震“新京”。

课间大家谈论的不过是电影明星、时装、首饰、婚嫁和种种花边新闻。没人去读新闻学及对时政的尖锐批评;没人关注日益严峻的政治局势。大家争相传阅各种流行小说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时常为之凄然泪下。“满洲国”把我们与中国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我们犹如作茧的蚕蛹,享乐到最后一刻,最终会被人淹死在沸水之中。

放学后我常去千风广场。围棋使我进入了一个美妙的世界。棋盘上瞬息万变的局面使我忘记了平庸的日常生活。

学校里,女同学们常戏称我为“异乡人”。在她们眼中,我对围棋的爱好是一种疯狂。广场上棋手们则要宽容得多,容忍我这个任性的女孩,更显出他们宽大的心胸。

二十年前,父亲成亲后,说服祖父送他去英国留学。一年之后的父亲已然西方化,他把姐姐夜珠托付给祖母照顾,自己则把母亲接到国外共受欧洲文化的洗礼。这在当时不帝是一桩丑闻,生活在京城的两大家族为此震惊。慈禧太后驾崩后,外祖父便从官场上激流勇退,祖父则依然在小皇帝朝中身居要职,两人从此断交。我出生在伦敦的薄雾中。大概是生于异乡,喝了异乡的水吧,据说我自小便任性得很,有种种奇怪的癖好。只可惜这段最初的童年往事在我的记忆中没留下任何痕迹。清帝国覆亡后,出于对革命者的同仇敌忾,两位祖父又和好如初。他们差不多同时去世。回国后,父母遵祖母之命,返乡守孝,我们搬家离开北平,回到了千风城老宅。

祖母一生最怕战乱,在“九一八”事变后第二天,她说心痛,晚上就溘然长逝了。五天之后,东北军的残兵败将逃到了千风。他们夺门而入,强占我家安置伤兵。

接着,日本人就来攻城。轰炸了三天。一颗炮弹正中我家的大宅,珍贵的古玩家具都化为灰烬。东北军投降了,城门大开。据传有三千降兵在河边被处决。

祖母丧事过后,我们的生活又逐渐回复正常。日本人扶持了新市政府。街垒消失了,屋顶上从此飘扬着太阳旗。街上开了好多家日货商店,各家饭馆的门帘也由传统的白布换成了印有日文的招牌。一些日本妇女梳着乌亮的高髻,在街上溜达。大概是被和服紧箍着的缘故吧,她们总是迈着细碎的小步子,木屐敲打着我们的青石路。

我们得重建家宅,通货膨胀又掏空了银行积蓄,母亲不得不遣散家中仆妇,只留下了王妈和厨娘。新崛起的暴发户取代了破落的贵族。城中又是一片浮华的欢乐景象,宾馆、高档商店和豪华餐厅遍地开花,千风城还从未如此兴旺过。

父母各自找到了逃避现实的方法。父亲一本本地翻译着英文诗集。母亲则专职篹抄父亲潦草的手稿。

母亲把海外生活的纪念品锁在箱底。我趁她不在时偷出藏在花瓶中的钥匙。照片、衣饰、信件,还有印着花纹的布料,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幽香。这种香味迥异于传统的麝香、松脂、檀香或城中花木的味道,使我沉浸于一个新世界中。

梦想增加了我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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