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支气管一阵剧烈痉挛。“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太阳多温暖,生活多美好,“空气里都有情侣的味道”。
星期一早晨,一场精心策划的“自然的煤气事故”因父亲的突然归来而面目全非,呈现于我眼前的是父亲的一滩血水。
救护车又一次停在了我家的楼下。医护人员命令我父亲一只手提看氧气袋一只手帮忙抬担架。他们责怪他动作迟缓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朵,父亲苍老的面容更使我最终昏迷了过去。回
海洛因似乎是和我们没有关系的,其实它就在我
们身边,它一直就在的。我曾经试过各种毒品,海洛因只是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我的肺已千疮百孔,我的声带已被毒品和酒精破坏,我永远不可能再上舞台,在刚刚有点确定该如何去歌唱的时候,我却再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歌手了,而我的大脑像一张漏眼的网,我的记忆力严重受损。这些只是代价的一部分,每一个走进我房间的人都为我的错误付出了代价。而某些与海洛因有关的性格将永远停留在我生命里,有些代价是看不到的,它影响着我每时每刻的生活。
朋友请我去电台做节目,关于海洛因的节目。这在以前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赛宁已经离开世界了,真的不愿意再有什么人这样的离开。我想我必须得答应做这个节目。
我在节目里分别和想尝试吸毒的、正在吸毒的、吸毒者的家长谈了我的体会和经验。我说了赛宁的故事,说了他曾是如何的可爱,如何的喜爱生命。最后有人问我可不可以告诉大家你的名字,我说不可以。
当然,会有人问那个刺痛我的问题:当初你为什么吸毒?
我说因为我不了解它,因为我不了解生命力,我只是想坠落,我选择让海洛因主宰我的生命。而我现在明白所谓的生命力就是:死是那么不容易,而活着只是因为你想活着。
我没有说赛宁的死讯曾使我彻底丧失了生存的欲望,我更愿意在那时表现出我现在很正常。事实上这一次“自杀未遂”使我明白我是那种活在命运里的人,而自杀是件很不自然的事,那感觉不好,我不会再做。
最后有人问我那么你现在生活得很快乐对吗?
我说我摆脱了毒品,但我又会有新的狗屎,生活从来就是这样,不是吗?
我的节目受到专家的好评,节目录音被送去了北京。据说这个节目反映很好,专家们说那个“白粉妹”说得不错。
在我回到上海的第一个晚上,父亲曾说如果你选择海洛因是你的生命,我们尊重你,你告诉我你需要多少钱,我们可以给你,我们可以把全部的钱给你,甚至还可以去借,只要你说出来你要多少,但从此我们脱离父女关系。
父亲在赌自己是否了解我,我第一次开始欣赏他,我第一次说我不要海洛因。
在我第二次进戒毒所之前,父亲为我的光头买了一个发套,我没有戴,我看着父亲,第一次觉得内疚。
在我第二次进戒毒所的那个早上,母亲一直送我,美丽的母亲很动人,因为她的动人,我觉得我光着头的样子也很动人。
在我第二次进戒毒所的时候,在那把大铁锁被锁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想再次看一眼父亲,但父亲已进了电梯,他没有看到我对电梯的凝视。
学习爱与被爱,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对这希望存有期待。
这以后,我仍是无数次想到自杀,但每次一想到父母,我就真的没有办法行动。我开始懂得一点点什么是“爱”了,“爱”的代价之一是“必须控制”。
我接到了赛宁的电话。在电话里他说他是赛宁。我说你在哪里?他说他在北京。我说你在北京的哪里?我说在我见到你之前,不想听你说一句话。于是他告诉了我他的电话。
第二天的早上,我在首都机场的咖啡厅见到了我著名的赛宁,他还是原来的样子,长头发,大眼睛,厚嘴唇。他头发散乱着,外面这么冷,而他居然只穿了件黑毛衣,他站在那里看着我发呆,我们竟然都十分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你不是死于一包不纯的毒品了吗?
我不知道这谣传怎么来的,事实上我早就戒了。
我上个月因为你的死讯差点死于煤气中毒。你现在又出现了,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故事?
我是下决心来找你的。
为什么?
因为除了你,我没有别的。
你怎么可以离开所有的过去?你怎么做得出来?
我就是想离开,我觉得你也应该离开,我当时就这么觉得。
你现在和谁生活在一起?
我只有一个女朋友,那就是你。
你还玩音乐吗?
玩!
你还是不工作吗?
我妈妈帮我开了一个书店。
你当初为什么会吸毒?你为什么离开了我就戒了毒?我觉着我真的不了解你!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吗?你让我觉着自己很可怜。
我有问题。我现在还是有问题。我真的有问题。这是个过程。我对你所有的伤害都不是故意的。
你有什么问题?你的问题是自私和不负责任。是不是你在电台里觉着我的声音变了,又引起你的好奇了?
我没听到那节目,是别人告诉我的。你知道,我们是永远分不开的。
赛宁,我的嗓子坏了,我永远没法唱歌了,你了解吗?什么叫我们是永远不分开的?我们分开了。我们分开了,我的嗓子就坏了,再也好不了了。
我们的谈话是简单的一问一答,我们看上去都似乎不错,好像跟我们的故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看见北京特有的那种冬日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我看着这个我们曾经无比向往的城市,我看见它特有的阳光照亮了这场灾难。
赛宁的死讯最终令赛宁出现,我乖外的命运!
我们的谈话中有大段大段的空白。他什么问题都没有问我,我一直看着他,我一直看着他温润的睫毛。他偶尔抬起头来看我,这个混蛋的眼睛居然一点没变,我很气愤。
我们回家再聊好吗?
赛宁,你离开我的那一刻,天就塌在了我的身上。我不知该如何更正这个错误,我昨天还在为此痛不欲生。
赛宁,当所有的柔情成为一种恨,你会知道什么叫做痛。
赛宁,我曾经问过天问过地说什么才能让你回到我的身边呢?现在你终于出现了,我问你你要干什么?
我是真的一刻都没忘记过你,我是真的,我一直想打 电话给三毛,我一直想打电话给你,我很害怕,我找不到重聚的步骤。
赛宁,我很可怕吗?我们不是最爱最爱的吗?
两个小时以后,我让赛宁为我买了回去的机票。
在候机室,赛宁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我,我感觉到他的身体,他的气味,他血液的温度,我并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赛宁。
他说对不起。
我说赛宁你以前从不对我说对不起的。你说过两个相爱的人永远不说对不起。
上飞机之前我说你要是死了该多好!我怀念那些为你的死讯站在窗前哭泣的日子。
这以后赛宁几乎天天打电话给我,我们的交谈一直比较尴尬。
有一次我说你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但是你换地址必须得通知我,我会给你电话的。
我和三毛通过几次电话,我们一起在电话里大骂赛宁。
我再次确认了如今的我是一个没什么幸福可言的女人,我期待着自己30岁以后可以活出点味道来。
我为我的北京之行写了一首歌,我弹着赛宁留下的吉他对着赛宁的四轨录音机唱了14遍半。这首歌很简单,柔情蜜意,但除了脏话还是脏话,我用的是赛宁教我的英文,用资产阶级的语言骂资产阶级,这首歌有一句还算文雅的、被不断重复的话是“他是如此的一个混蛋啊”!
我把我和赛宁的故事写了一些出来,我不得不写,写作带着医生的使命进人我生活。
在写的过程中我连续不停地听着“他是如此的一个混蛋啊他是如此的一个混蛋啊”!我认为所有倒叙闪回之类的技巧和这首歌放在一起都显得过于妩媚。我很想在这写作的过程中搞懂一些道理,而我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写作在此时终于让我成为了一个勤劳的女人。
我们到底是为了自由而失控的,还是我们的自由本身就是一种失控?
马克思真伟大,他说真正的自由是建立在世界本质的认识之上的。
我知道有一种境界我始终无法抵达。真理是什么?真理是一种空气,我感觉得到它的到来,我可以闻到真理的气息,但我抓不到它。岁月过去人事匆匆,有多少次我和真理擦肩而过!
我天生敏感,但不智慧;我天生反叛,但不坚强。我想这是我的问题。我用身体检阅男人,用皮肤思考,我曾经对自己说什么叫飞?就是飞到最飞的时候继续飞,试过了才知道这些统统不能令我得以解放。
我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公路,我来到一条河边,天空把一支笔放在了我手中,于是天空被点亮了,被点亮的天空照亮了我的废墟,照亮了我的祈祷,我决定把这条河流作为我的家,我想我所有的疑惑都可以在这里被慢慢冲走。
这个时候,我告诉我自己:你可以做一名赤裸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