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批吸毒者被警车送了进来,开始有点热闹了,她们是强制戒毒病人。一个病人有一次突然对我说你的血管太好了,一点问题没有,这一针打下去肯定很爽,突然又想到“你和别的病人没什么两样”这话,我躲回了房间。
快到年底了,病人们被一辆漂亮的旅游车接走去了一次浦东,回来以后,一个病人对我说你知道吗?外面现在很好啊!
圣诞节了,我们有了自己的晚会,一个病人吃了我的巧克力开始唱歌给大家听,她是这里唯一戴眼镜的病人,她唱的是那种唱诗班的圣诞歌,她的真假声混合非常自如,她的高音很美妙。她唱完后我问她你怎么会唱这些歌?她说我是个老师。我说你怎么会进来的?她说我杀了我的丈夫。我说你为什么杀你丈夫?她说老公长得太小,一掐就指死了。她说完这话,表情平静。
我开始恨我自己,我想海洛因把我脑子弄坏了,否则我怎么会认为自己有权利来这样问她们“为什么会进来”?
我发誓再也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那天的集体大合唱是一首小情歌,几十个老女人大声唱着“让我想你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深深地把你想起。”歌声整齐,毫无感情,却真挚动人,触动我的心扉,我第一次找到了我的』乙。
在以后的日子,我经常和这首歌碰上,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叫《心语》,每次相遇,我都突然崩溃,我会停下所有的动作把这首歌听完,这首歌提醒着我我从哪儿来。
圣诞节的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了。一个病人到我房间里来把碗拿出去,她问我这么好的包子为什么不吃?她每天都会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每天都会回答我不吃你吃吧!这天我说完她就把我的碗拿了出去,然后再拿着拖把过来准备拖地,然后她突然就靠着墙口吐白沫缩成一团。我不敢喊,我看着她,我看着我的取暖器,我怕她会突然把取暖器向我砸来。护土小姐正好路过,我压低着嗓子说 你看,她这是怎么了?护土小姐进来后把拖把放在她手中 让她握住,然后对她说马上好了,没事,马上好了。几分 钟之后她就起来了,然后她继续开始拖地,她脸色苍白,头发像钢丝一样,我很想过去拖地,但我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回儿,护土小姐送来对我说她发病是因为她吃你的包子,每天吃你的包子,今天被别的病人集体批评,所以她发病了,以后如果你不吃你的包子,请轮流发给她们每个人。
快过元旦了,大家都打扮干净,因为探视的时间到了。一个病人和她的儿子一起吃蛋糕。一个病人和她丈夫在说话。一个病人和她妈妈在一起,她的妈妈老得不得了。一个病人在那里等着。我双手插在袖子里坐在床边,我的双脚左右晃动着,我看着我妈送来的巧克力,我妈只在我病房坐了10分钟,我妈说门卫很凶,门卫说对你们这种吸毒者没什么可看的,我妈说她感觉自己现在像个罪犯,所以她得快点出去,以免再次挨训。
出去的日子临近,我被放到大房子里和所有的病人一起睡觉,每天晚上她们会在梦里说话,我睡不着,总是饿,半夜起来啃饼干,一个病人在被子里看着我笑,她说我想不通你怎么会睡到这里来。
我回家了。我说我要洗澡,我太久没洗澡了。我说家里的浴室太冷,我怕冷,我要去公共浴室洗澡。我妈给了我一块钱,她说够了。我想她不敢给我多的钱,因为她怕我会去吸毒。
我回到了我的家乡,我来到了小时候经常到的公共浴室,我戴着我爸给我买的假发,我气喘嘘嘘地洗着澡,由于体力不支,假发掉了下来,有一个人先是看看我假发,再看看我毛绒绒的头,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体上。
洗完澡出来我用两毛钱买了一块油炸雕饭糕,滚烫的耀饭粘在了我的牙上,我想这耀饭糕真香,而且这么便宜。我很高兴我再也不用吃康师傅和闲趣饼干了,我想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吃那些东西了。我想也许我的人生可以在这一刻重新开始,我想着我的家,我想现在我不会冷了,我想着刚刚离开的医院,我想现在我是唯-一个出来过年的病人,然后我告诉自己:真的,海洛因是超级垃圾。
玫瑰有刺,就像爱情。当玫瑰花瓣片片飘零,就
像是小寡妇的眼泪。这种如泣如诉的下雨的天气,敏感而不真实,它一直就和我有关。雨声无情地把我和这个世界隔离,空气中飘荡着我爱人的歌声我不能吻他了我不能求他了我不能谢他了。我看见自己的脸被埋在了一块大石头底下,而我是多么的想搬开那块大石头。
我的旧皮鞋被雨水泡得又大了一圈,我的脚在皮鞋里晃来晃去。我用烂皮鞋踢了踢唱机,唱机里的男人很资产阶级。我的唱机总是会走音,我的皮鞋也会有哮喘的时候。
今天,有人从南方带来了赛宁的死讯,这个没有证人的赛宁的死讯我该如何是好?那人要我挑选一首赛宁的作品入某张唱片,他说我们想纪念他,就由你来唱吧。
当我听到“纪念”这两个字特别想笑,我说赛宁是一首被歪曲的诗歌,也许我都不了解他,他脸上梦想的痕迹我无法模仿。
我没有告诉他我早已不能唱歌了,我也不听任何摇滚乐了。从戒毒所出来后,我买了一些新唱片,我刚知道有个KUR COBAIN,但他已经走了,他走了我很痛,但这并不代表我了解他,我不能再听这些新唱片了。三毛在酗酒,依然在歌厅卖唱赚钱,他只会欺负老婆,他老婆那么美,他老婆崇拜他,和我的狗当当一样忠实而瘦弱。越来越多的乐队,越来越多的PUNK,越来越多的演出,世界在变化,就像我的心中已不再有英雄,我已经有过我的崔健了,我是那个在崔健的歌声中出走的女孩,我至今都认为那是幸福的。关于蓝色的天空和痛苦到底有什么区别,我现在已经不去想了。
窗外有很多奇怪的面孔,他们在说我深爱的男人死了他死了。燃烧和熄灭不能互相看见,就像昨天和今天不能互相看见。
赛宁离开我已有三年,他是我流不出的眼泪说不出的话;他是我镜中的魔鬼笑容里的恐惧;他是我死去的美丽,是我拥有了就不再拥有的爱情。
他的失踪使我的一切成为一种失真,我时刻有一种被活埋的感觉,我已认定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了。但我无法谈论某种控制(自杀并且一干到底),我无法拒绝延长不幸,我更没有无比的固执,这场残酷的青春我既是受害者又是凶手,我自惭形秽,因此我无法将这段奇怪的旅行就此结束。如果说是我最终使自己活下来的话,那么我获救的原因不是恐惧,而是对自己的厌恶。
对我而言,爱情是男性创造出来的。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个不屑于因为男人而死的女人,并因此而觉着自己很壮烈很伟大。在男人的世界里,我长期地成为一个软弱的女人。我是如此软弱,我是如此的需要爱,我深知自己的可怜之处,我善于展示我的顾影自怜。我那幽闭而激烈的内心世界,我曾经认为那很美。死里逃生,我有点反应,我几乎可以认为自己是个十分不可爱的女人,我更能确信的是真正软弱的女人已经被消灭了。关于一个情人的死讯,它是那么的简单,它简单得就像是星期天的早上。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我不得不说这对我是一种打扰,就像重听过去的每首旧歌,皆感爱情远去;无论那是一首多么蠢的歌,都会让我心碎。
我和赛宁是两只好奇的猫,可好奇会杀死一只猫。我曾在他怀抱里笑言我是那种随时随地可以和他结婚的女人,我也是那种随时随地可以和别人私奔的女人。那时我们都喜欢“私奔’这类字眼,那对我们来说意味着自由之路。然而炸弹落在了最美丽的地方,幸福逃之夭夭。
所谓失控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火灾,大火带走了我的爱人。他昨天还对我唱着小姑娘我情愿看着你死去,也不愿意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走了,一场又一场的大火最终带走了我的爱人。我们的五官、我们的胸怀还尚未开朗时就已经不再有机会,我们曾在一幢着了火的楼顶上恋爱。
那么现在呢?为什么会有现在?昨天他说他要和我结婚。什么是爱?什么是爱情?什么是高潮?这些问题已不再重要,已和我毫无关系。抚摸着乐器的手是一双年轻女人的手,无论我怎么努力地寻找那无望的解脱,十指间赛宁留下的气味总是清晰可辨,我知道那是我无法挽回的黑暗。无论我走得多远,他都召唤着我。在我灰色的时刻,在我灿烂的瞬间。把光打开,他便来拜访我,告诉我我的由来。他紧紧跟随我,他不停地告诉我你的一生只是场意外,你不该在这里的,你该和我一起的,因为你并不拥有别的。回
该是我消失的时候了。
说这话时我把自己的脸孔放在阴影里,我知道我此时的表情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多年以前,我是个白纸一样的孩子,我非常善于在出神的状态中驱散忧虑。某一骇人听闻的事件改变了我的生活,并令我迅速地滑入了“问题少女”的泥潭。当我感到势单力薄,那种感觉是确确实实的。长大以后,我成了名力不从心的歌手,我那略带疲倦的嗓音曾使寂寞的人们在甜蜜的地方欢聚一堂,曾让脆弱的孩子们在任性中相德以沫。“声沙沙的女人”,我的男朋友总是这么叫我。这个不知所措而又柔情似水的男人曾带着我所渴望的温度进入我的生命,并使我的安全从此蒙上阴影,我曾是他笑盈盈的女人,他的灼灼桃花。
“我深爱的男人失了踪!”我的叫喊曾是那么的孜孜不倦。
如今,这个不负责任的倒霉男人死了,他害了我,这点毫无疑问。我的冰雪容颜!它虚伪而又摇摇欲坠。心爱的迷你裙连同我的肌肤一起在此时破旧不堪。我是戴着圣诞帽的兔小姐,我是一只胆红色的铁桶。我在这里,我是那墙上的影子,墙上的影子是我的,我无法消除影子。我不是一个朴素的女孩,但我的眼泪很朴素。我目光清洁,但我从未感到过自己的纯洁。现在,我已不期待赤裸的纯洁会在瞬间降临。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漂亮的尸体;我的尸体,我讨厌我的尸体,我想我必须得自己处理自己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