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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知之?她问。

女住持说,只需取新布一尺,在落日之时,悬挂在东墙上,第二日查看,布上必有血色。而且声称七月十五日鬼节始,鬼交之期,若交,必有重难,悬挂东墙之布,即刻就有血色。

裘利安问,有谁试过吗?中国人什么都是身体力行,他知道自己这问题很傻。

那住持说,有人试过,布上果然有红色,后果然暴卒。闵说,住持警告过她,千万勿试。

裘利安瞪眼瞧着闵。他从她那里已经听到过许多怪事,大都当场有验证的,当场床上见效的,现在却是一个说不清的威胁,一个未来才能应验的凶兆。不,他不会,也不想把闵说的什么红布之事当真。至于本命年之凶险,他情愿绕开这个问题。他喝茶,有经验地吹拂漂在水面的茶叶。

但是闵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你信不?本命年的禁忌。”

裘利安开心地笑起来。太有趣了!因此,仅仅为了挽救闵的生命,他们也就当停止这种私情,直到明春。

他完全了解他说这话会懊悔,但还是说了:“当然不信。照这个禁令,全世界将有多少人每年自动躬身请死神?”

她微笑了。“这正是那位女住持告诉我的话。不信这套传统的,此禁忌不起作用。”

“但是,你相信这套传统!”

“不,我不相信整套传统。我只遵循我发现可证明有用的部分。孔子就这么说:尊敬鬼神,保持距离。”

裘利安听呆了,这正是英国从洛克、休谟起,直到莫尔的经验主义哲学传统,原来也是中国典型的思想方式。闵的断言,使这复杂之极的哲学原理变得如此明晰。

“要是最终证明这禁忌是实,怎么办?我指引祸上身?”他问。

“那我下辈子再信。这辈子我就认了!”闵斩钉截铁地说。这样冒死相爱,使他感动到极点。

他走到闵面前,看着,低下头去亲亲她的眉心,说:“时间不早,回去吧,今夜梦中我到你那儿去,如何?”

他比她还记得住时间,比她还在乎她的困境。她默默地站起来,离开了。裘利安突然感到很不安,他向走到楼梯底端的闵大声说:“我会一整天都想着你,明早见,我的爱。”

这是裘利安第一次用爱这个词,哪怕是称呼,也是第一次。对她用如此亲密的用词,她愣在那儿,没想到似的。但她立刻反应过来,露出一个裘利安式嘲讽的微笑,然后走了。

裘利安站在楼梯口上,闵说的所有事都抵不上她本命年冒死做爱这件事,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的脑子绕不开这点,此时全拴在这点上,她爱他,以她的方式,有什么错?她就是一个这浪漫文化熔铸的完美的青铜器。

春天,雾从海湾边海湾边漫起,往山上涌来。有时到中午,太阳普照,雾才慢慢退下山去,退回水里。裘利安新学期的课都在下午,惟一的上午是周二, 在十点,并不妨碍他和闵的幽会。如果是有意如此安排,不知闵用什么主意让郑主任中计。虽然课程表在开学前就定下了,他依然不能排除这里有闵的心计。

以往的春天,裘利安都有一个新女朋友,仿佛春天就是换女朋友的季节。而一九三六年的这个春天,他一点也没这心情,虽然他和闵从相识到现在,远不到一年时间,而且,他们的私情时间更短,但已觉得与她度过好多春天了。

学校里正在闹学潮,学生在反对校长和“他的一帮”对日侵华的抗议的不合作态度,他们要求校长辞职,很多教授在表示与校长“共进退”,以示支持。 如果学潮闹成真了,很多人的高薪教职就难保。裘利安的同事们正紧张着,日子不好过。中国大学生很不幸,政治精力没别的出路,不像剑桥政治活动,主义太多, 学生就无法集体行动。在这里,他的工作倒是保险的,大家心里太乱,没人来注意他。他原是个喜欢社交的人,因为闵,他变得故意孤僻,尽量少参加社会活动,更 不引起人关心。

第二天一早,仆人们出去后,裘利安等门钥匙转动,但是没有声音。他以为闵有事不能来了。这时,卧室门突然被推开,他光着身子,从床上跳起来,冲到门口,把一身凉气的闵拽进来,抱在怀里。

就在房门口,他把闵的外衣脱掉,非常惊奇她里面什么衣服也没穿,可能前几次都是这样,只不过他未发现而已。只套了一件旗袍,就这么从家里穿小路 跑了过来,难怪她的身体仍是那么凉。明显她是省一秒钟好一秒钟。她的想法被看穿,脸害羞地红了。他抱起她上床,她赤裸的身子紧紧贴着他,她的乳头又出现了 那种最迷人的凸起,嫩红中带一点赭褐。

这时,他闻到她的身体发出一种很奇怪的香味,淡淡的涌过来,他一闻见,立即就兴奋起来,他的手滑进她,那儿有同样奇怪的香味。那天他们的交合, 又回到北京那种兴奋热烈。被子早被他们掀掉,也一点没觉得冷,一直到事完之后,他们才盖好被子,闭着眼睛抱在一起。这次她不愿意再看怀表-她根本就没有 带来。

裘利安问闵:“你的身体怎么有一种气味,以前没有闻到过。”

“用了香水。”闵简单地说,抱他更紧。

裘利安咬住她的耳朵说:“我绝不再相信你,我知道你,又在玩什么魔术。”

闵笑了,为了让他着急似的,稍稍过一会儿,才告诉他: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一种药,麝香。

他觉得不对,不是什么香料,只有她脱掉衣服裸体时,他才能闻到这种性刺激的香味。如果她只是用麝香沐浴了,然后跑过来,那不能解释为什么她越是 性兴奋,香味越浓。香味浓郁时,他似乎像在北京鸦片馆里那样不能自已,性欲在血里潮涌沸腾。并且,他再也没有以往早晨偷情的那种危险不安的感觉,虽然还是 注意时间,但已不干扰他们的享乐

她肯定没有说出全部秘诀,不过他暂时不想弄清楚,他知道他不会弄得清楚,即使说全了,他也不会弄得清楚。

在北京,那是特殊的局面。只是现在,他又失去控制,迷醉在她的肉体之中。两人关系继续不继续,仍是由不了他。

又一次欢乐之后,一个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念头突然跳进他的头脑。

“会有孩子吗?”

裘利安扔出这句话来时,闵愣住了。“想要孩子?”闵反问一句。

“为什么不呢?”

“这样你就得和我结婚。我以为你是不愿谈这事的。”闵不无怨尤地说。

裘利安说:“好,好。”他本意是想问这是什么原因,不是问后果。他一向认为很能对付女人,无论怎么样的女人,被女人这么问时,既是考验也是调情,当然也是预防的必需。他笑了笑,问闵:“这么久为什么你没有怀孕呢?”

“因为不必让你伤脑筋:结婚或是不结婚。”

裘利安被她的犀利刺了一下,很不舒服。他想知道她和郑为什么没有孩子。

“我只是问你怎么能控制住自己不怀孕?”

“这是秘密。”闵也笑了笑。

有的女人迫使他在体外射精,那最后的抽出,要很大的毅力,很不舒服。闵在这个时候,从来不希望他离开一寸。

他说:“上帝不给孩子就不会有的。”

闵说,她知道他是在暗示她有不孕症。“不,不是这样。再讲一点秘密:我一向用麝香练房中术,现在已到了能自由阻止精子与卵子相遇。”

她说,就是那刻,裘利安感到她在咬紧他最舒服的地方。那就是“守宫法”,一旦放开,精子就会冲进去。

裘利安想,那感觉的确使他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同时,我真不愿意用这种方式逼你结婚。”闵说,“实际上没有用。哪怕怀了孕,你一甩手就跑回欧洲,我追你都追不上,追上也没意思,被迫的,你很快就会厌倦。那时我就只有死路一条,自杀了事。”

裘利安不想听下去,这是对他的自私最尖锐不过的指斥,而他完全不是那样自私的人!“让我们来做个孩子,你就会看到我将怎么行事!”

他热情洋溢,真的结婚,生个孩子。为什么?但又为什么不呢,闵骤然揭开他们关系的全部简单谜底。把他搞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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