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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他完全病愈,坐在客厅沙发里,闵才提起他们之间的事,她没问裘利安想不想她,她只是说,与裘利安分开七天,就像七年。说完这话,泪水涌满她的眼睛。她调开头去,手堵住嘴,努力忍住。

裘利安很想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但他控制住自己,他在心里演习这个摊牌时刻已经很久,暂时不愿冲回到神志疯狂的爱情里去,尽管在那里他非常快乐。 他是从闵的眼神中,看出她爱他,爱得很深,而且是超出性欲的爱。他觉得害怕这种眼神,他还不能作出不可挽回的决定,也未想出意义模糊的得体话。

这时,她转了话题,说她见了一些朋友,行李太多,主要是她决定挑选一些做闺女时穿的那些鲜亮衣服,因为裘利安喜欢:有水袖,有布扣,有镶边的旗袍,大都是民国初年那些过时的样式,但对裘利安可能不过时。

裘利安觉得她玩爱情这套游戏明显比他高明。他说,“那就太好了。”

由于仆人不在,闵渐渐朝他靠近,但是没有真正碰到他。她仰起脸一动不动地看他,她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爱,就对他一人。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有如此强烈的感情。这使他感到很不安,他就害怕女人爱上。爱上,会彼此制造痛苦,结果无聊透顶,起码以往他的经验是这样。但如果不爱呢?就不会浪漫,会有他们在北京那么强烈的性快乐吗?

结论是:爱到一定程度就够了。

余下的问题:让爱情停止在什么程度?而且又让对方同意停止在那个程度上。

他满脸迷茫的神情,使闵坐了回去,现在是她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

裘利安的感冒好了,重新上课。但他还是未痊愈,有些症状未消尽,这样闵还是常以看病的名义来。关于他俩的事,闵尽可能不谈,好像知道他怕说清 楚。不清楚双方都有自由,还可随意决定继续,或是不继续。现在的局势已经弄到他无法单独决定,他几乎想写本讽刺自己的小说,现成的标题:《哈姆雷特在中 国》。

这天闵走进房间,在桌旁沉静了一会儿,突然说:“如果你再不到花园里去坐一坐,我就把这两个花瓶扔到窗外山沟里去。”她一手抓一个瓷花瓶,她的威胁使他笑了。

她没笑,但把花瓶小心地放回桌上。“若你生病我可常来,这正是好借口。但一直生病下去,对你身体损害太大。”言下之意,闵对他的“病”,心里是知晓的。这时,是不得已才向他点明,她看来要说什么。

他们来到花园里坐着,仆人送来茶和点心。两株梅生机盎然,裘利安瞧着,便觉心情好多了。闵今天的脸色,不像以前那样一味娇纵他,而是有一种决心。在花园里,闵低声说,“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时间方案。”

裘利安马上就明白了,闵指的是什么:既然他不愿明确表示爱情和结婚意愿,她想先维系他能接受的“私情”。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使两个鬼精的仆 人不至于晃荡在眼前,他的私人生活被干扰,但他的生活又缺不了他们。除非和闵上山里去野合,暖和的季节还未到,不存在这诱惑的危险。

他沉默,就是让闵说。闵站了起来,在花园很烦躁地走着,脚上的高跟皮鞋和玫瑰红的衣裳,使她看上去比平日高,袅袅婷婷。她穿什么都好看,什么颜色都适合,只是玫瑰红太性感,特别是在阳光下,而且婚前的衣服现在穿,紧了些,就勾勒出诱人的身材。

从外表看上去,她是有点娇弱不堪的。她停下来,转向他。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但表达得一清二楚。与他在一起,尤其是在北京的这段时间,几乎天天说英语,她的英语已经与初相识时完全两样。

她的方案非常简单,但大胆:裘利安早上让两个仆人都去买菜,九点后回来。她丈夫作为系主任八点在办公室,她在这个时候到裘利安的房子来。有一个小时安全时间。

她的脸绯红,但不是害羞,而是觉得受到委屈和冷落。裘利安有意保持距离,已经使她忍受到了极限。他知道她此时的心情:她从北京到家没几个小时, 就来探望生病的他,她以为他会不顾一切地重续北京的狂热,她不能肯定他爱她,但至少没什么理由中止他们的关系进一步发展,现在她只能主动要求上床,这是她 的最后一招。

裘利安知道这个方案,是不平等的。他是在一个陌生国家,一旦发现,他无所谓面子。闵冒的险大得多,一个中国女子顶着跟洋人私通的臭名,难以生 存。在这个国家的知识界,甚至标榜自由主义的新月社也不赞成这种行为。但是她肯定知道,对裘利安来说,一旦性消失了,爱情不会持续。

裘利安很想同意这策划,他本来就喜欢有一点危险,尤其是有一点危险的性。但重新开始?他不想立即答复。

闵忧伤的眼神只能离开他,没等他说话,她就直接从花园里走到山路上去,走得飞快,他真担心,她的高跟皮鞋会让她跌一跤。一个冲动,他喊道:“Yes!”闵回过头来,笑了,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甜,使他心里很难受:他是否太残酷了一点?

裘利安一夜睡得极其不安。前一晚他就吩咐两个仆人一早去菜场买几样特殊的菜,九点后才允许回来。他知道这么命令有点可笑,但管不了那么多了。一 旦有了性爱的可能,他又开始想念闵的身体,他的身体已经比他的心熟知闵,而且不由他控制地渴望闵。好几次,北京的一幕幕又回到他头脑里,使他的器官硬胀得 痛。

他只好坐起来给母亲写信。以前给母亲写信,可以把无法排遣的欲念说出来,有时是整理一下过分混乱的思路,现在却只能用对一个女人的眷恋来抵挡对另一个女人的情欲,尽量使这火焰冷却下来。当他写着的字并不是从心底流泻出来,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背叛母亲。

当闵建议他们继续,就是一个命令,他无法抵御无法抗议的命令。他和她的关系的苦思冥想,在她的几句话面前就彻底崩溃了-她要继续,他就得继续。

索性不睡了,他去洗澡,洗头发。将多天故意不处理的胡子仔细刮了,那胡子的确使他变丑。浑身上下收拾一番,才上床。他睡觉一向不穿衣服,就在被子里等着。他意识到是中了魔,不仅回到上北京前没抓上手的急切色相,而且更无奈地向肉欲投降?

天就是不亮。

他终于在等待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门轻轻哐当一声把他惊醒,仆人们出去了。闵早就有一把钥匙。下面应当是她上楼的脚步,但好长时间过去也没有。他又睡着了,半睡半醒中他听到闵轻柔的脚步,在吱吱呀呀地上来,此时,他的心很静,什么都能听到,感觉到。

费力睁开眼睛,他却未能办到,感觉到闵走进房间,他用手揉眼睛,想看她怎么脱衣服,怎么剥露出那个美丽的胴体,还没来得及,闵已到了床边,像一条鱼滑进被子。

闵的头发带着早晨的露气,好像远远地从另一个世界奔到他的床上来,她的身体,她的嘴唇,也带着凉气,她冷得有点哆嗦。她逃离那个冰冷的世界,像逃离地狱。

她肯定是从陡峭的小路爬上来的,不会碰到人,而且快。

达达达的声响从枕头下传出,闵把一个怀表放在那里,隔一会儿,看一下。这才是真正的偷情,紧张,急促。朝霞透过窗子射进房间,房间变得非常有光 彩。他们急急忙忙亲吻着,她身子轻轻一摆动,他就进入她,已经熟悉的路径,进行起来得心应手,两人缠绵了一会儿。当闵又摸出怀表看时,裘利安受不了,觉得 兴致消退,他并不太激动地射了精,闵也明显没有满足。她摸出表,表像定时炸弹一样响着。她摇摇头,就下了床,飞快地穿上衣服,出了门。

第二天早晨八点闵准时来,还是那么紧张,急促。整个做爱成了例行公事,甚至事情完了,才八点半。“还有点时间。”闵悲伤地看看怀表。裘利安表现 出来的不太合乎性格的宽容,使她感动。两人看着秒针一点一点移动。最后,闵提前走了,少点危险。没有怀表跳动的房间,非常静寂,裘利安突然觉得这样的窘 困,可能并不是没好处,不久双方都会自然冷却,自然中止。

如此的性生活,使北京之行一些枝蔓小节清晰起来,他几乎能记起每次性高潮是如何来到的,那些环境,那些气氛,那些不断翻新的花招,现在还剩下了什么?早晚将沦陷的北京,闪耀着末日的华丽,还剩下什么?

第三天闵走进卧室,惊奇地看到裘利安衣服整齐,捧了个茶碗坐在船形桌前。他脸上毫不掩饰地显出无聊感,闵在他对面床上坐下,叹了口气。

“怎么?”裘利安认为闵并不是在抗议,他不过是凭本能问了一句。

“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和你做爱的,今年是我本命年,我属鼠,按中国算法,春节开始就是三十六岁-你离开北京之后。”

她的话使他一惊,他不知道安排他提早离开北京还有这么一层原因。这些数字一直对他不具有什么意义,包括她三十六,他二十八。他对中国十二年一轮转的天象图从来没有兴趣。

“本命年,应禁违例性事,会有难以预料的灾祸。”闵不情愿说下去,她甚至也不看裘利安。

“上帝保佑!”裘利安笑起来,中国人迷信太多,这种十二年一轮转的属相,比西方星象更不值一哂。不过对中国古老文化,他还是最好谦卑一些。“这么严重?”

闵说,母亲说起过此事,但她从未见过书,父亲如宝贝藏着,连母亲也没法帮她找到。上一次本命年,二十四岁时,她有所心动,就去一向保持中国唐代 遗风的日本旅游,曾到一个有名的神道庙。那里的住持,世代相传,女儿接任,虔信房中术。她与女住持一见投缘,便请教了关于本命年的戒论。女主持说,中国古 传,本命年不能有逾分内性事,分内性事稍有节制即可。至于何为“分”,各家说法不一。按中国民族道德婚内房事为分,不然犯冲。

女住持还说,人不可与鬼交,犯之不出三年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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