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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只好梦中遥望海上的灯塔

只好梦中遥望海上的灯塔

第二天上午裘利安醒来时,发现已经十点过了。房门没关好,楼下仆人们说话声传了上来,中国话在女人嘴里发出像鸟唱,轻软悦耳,在男人,在大声喧哗的男人嘴里,像动物的吼叫。他发现这些仆人说的是当地土语,与闵说的柔软的北京话很不一样。但是哪一种他都听不懂。

拉开窗帘,很灿烂的阳光。他发现自己穿着昨天的衣服,只是更零乱不堪。在楼梯过道望下去,仆人巫师和田鼠正对着留声机的庞大喇叭不知怎么办。

巫师抬头瞧见他,说,先生,系主 任 夫人差仆人送来的,说是给 贝尔 教授的。昨晚 贝尔 教授走时,她忘了让仆人送过来。

裘利安让巫师把留声机送上楼,一叠唱片放在一个木漆盒里,也被送上来。

他从木漆盒里取了一张有中国字的唱片,放上唱盘。二胡声在房内响起时,他走进卫生间,梳洗完毕,穿好仆人洗烫过的内衣衬衫。回到卧室,二胡声里 号角齐鸣,四面都是伏兵,没逃路,而月正是最圆最亮时。裘利安一点也不想吃早饭,马上就该是中饭时间了,就又倒在床上。音乐使他想起昨晚的细节,心跳在加 快,而且下面又紧张了,他几乎需要用手解决压力。

昨晚回家报信的仆人,来得及时,解了闵和裘利安的尴尬。郑那儿没大事,学生的态度和缓下来,放低了要求,让她回来告诉太太。裘利安趁这时道了晚安,几乎是逃走了。回家就开始喝真正的苏格兰威士忌,直到酩酊大醉,倒在床上,只有月光山影看着他胡闹。

二胡声凄凉忧伤,他希望这奇怪的音乐能尽快停止,起码不要这么单调。

他对付女人未伤过脑筋,该歇手时就歇手,从不会相思成病。他的初恋,是在大学三年级。没有到手之前,他有几夜都难以成寐。他发现把性弄到手,一 点也不难。而且浪漫的神秘,很快被确实的性破坏,一次经验后,他就明白了:没上床之前,男人会头脑荒唐,因此,绝不能把荷尔蒙的冲击当做真的价值判断。

他不是每次都很清醒,每次还是有一段糊涂时间,只是越来越短。那第一次最长,是他追求女人,以后反转过来,几乎总是女人钟情于他,弄得生活中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之后他就学会毫不留恋地撒手而去。

有时他想,或许,他无法与任何女人感情保持长久的原因,不一定是他用情不专,如他的父亲,而是他对母亲范奈莎的感情。谁能在智慧才华上与母亲并 列?甚至相貌上也不能比-他还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母亲惊人的美丽。这是他爱情上的障碍-他从来没遇到这样一个女人,或许永远不可能找到他母亲之外惟 一的女人。

弟弟昆丁对男女之事一声不吭,秘而不宣,而他每次都闹得满城风雨,或是让对方闹得人尽皆知。他没有夸耀的意思,不知为什么总是到这种地步。

裘利安想起这些事,就开始写信。他给母亲写信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坦陈细节到别人看了会发窘的程度。但写信者收信者觉得很自然。从他第一次性生活开始,他都详细告诉母亲。而母亲对他的坦率和信任,非常感动,把它看成他们母子情深的证据。

他一向听到母亲和阿姨在那批知识精英大学问家的男人堆里,说到什么“性交”、“高潮”、“肉欲”、“勃起”等等,百无禁忌,似乎在谈家常,而且 评论这个那个的性表现,就像评论歌舞表演。母亲说过一件事,也是开布鲁姆斯勃里风气之先。在他出生那年,一个春天晚上,她和弗吉妮娅阿姨坐在客厅,正在争 论,为刚发生的男女感情纠葛,心里有气。他们没注意,历史学家斯特拉奇正好进门,他手指母亲白衣服上的一点迹痕,问:

“精液?”

一个词就把他们的恩怨化解了,他们全都大笑起来,一种神圣液体把所有困难的人际关系抹顺。自此以后,他们谈性、谈性满足,就像谈美的本质,就像谈艺术。她们把自己变成自然而然不受人为拘束的人,她们证明可以按自己需要的方式生活。

但是这一次他的笔在纸上划动得艰难,他应当说已经与闵有肉体的接触:她的乳房丰满结实,虽然他没有探进她的衣服里。但是闵远远不只是肉体感觉,在她的乳房之后,她是另外一种东西。

难道我爱上闵?

笑话。

他从来没有真正爱上过任何女人。这该死的中国音乐太缠绵了,把他弄得没有必要的多愁善感。

走西伯利亚铁路的信,十四天到伦敦,来回一个月;走海路的信更慢,但似乎保险一些。所以,他就给母亲一周写两封信,一封海路,一封陆路。母亲隔 得那么遥远,这点也影响他的判断力。当然母亲向来不给他出主意,只是鼓励似的说“真有趣”、“真想见见这个姑娘”,甚至说“身体这么漂亮,我可要用作模特 儿”等等。可是在青岛,得不到母亲这种起码程度的回响,他觉得更难决断。

他几步过去,停了留声机。

房子里没了音乐,他的心和脑子都冷却下来:只是喜欢这个女人。的确是他在诱惑她,但只是出于好奇,想知道和一个东方女人做爱是什么滋味而已。

她是个著名诗人,有声望。有个教授丈夫,两人都是中国知识界知名人物,新月社的重要角色。外表上看,她多年的婚姻是成功的,外表就是婚姻的一 切,在中国更是如此。那么,他有什么必要仅仅因为性好奇,去破坏这个婚姻呢?反正他绝不会和她结婚,即使结婚,也不会比她的现有婚姻更美满。有什么必要毁 灭她明显很满意的生活呢?

仅仅是好奇。

如果如此,他想他可以抵制住这诱惑:他可以找个中国歌女做“妾”,有了结论,他心里就安定了。

裘利安已经学会三百多个中文字,听力好得多,会说一些最常用的话。这个好吃,那个不好看,等等,但是他也会拿起毛笔,浸上墨汁,写任何中国字,都那么美。中文字形的美,跟中国女人的诱惑,是一回事,一旦能勾勒外形,都会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应该准备上课了,裘利安强迫脑子回到教学上来。他决定上课时讲些什么是真正的现代性,他的两个父亲的“形式意义论”。不过,中国学生还不可能接 受形式比内容更具有意义,先跳过去。按原先计划,现在应当讲当代英语诗歌了。他从英国带来的艾略特的《荒原》,甚至庞德奇异的《诗章》,这将是两个炸弹, 只是掉下时,不会爆炸。想想,他还是决定教容易些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站在讲台前,他潜意识地扫了一下女学生的桌位,但没有闵,闵已有好几堂课未来。

敏感又懦弱,害怕生命浪费,又无奈于自己的生活之无意义,这个对爱情如此胆怯的 “你”,是谁呢?当“你”被我邀请一起出去,

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

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

这时他看见闵蹑手蹑足走了进来,拿着预先发的油印稿。她一定听到了这两句,听到他的讲解。她会怎么认为,是在说他自己,或是她?

这首诗是情歌,却是一个患得患失者的自我折磨。在课堂上一讲,这诗第一次打动他,以前他对艾略特并不心服口服。他自己是个诗人,诗人互相不佩 服,全世界一样。试图超越公认的大师,是纠缠他的噩梦。尤其是父母辈过从的好友。此时,艾略特的这第一首发表之作,让他彻底服气了:点出了人在“文明社 会”中的根本困境,昭然若揭。

“我可有勇气,搅乱这个宇宙?”他想,一面念了出来,“在一分钟里总还有时间决定和变卦,过一分钟再变回头。”

面对闵,在他的讲解中,这首诗就是在写他自己。

他就是“我”。

“你”就是闵。

我已经熟悉了她,起码接近熟悉她,可我还是不敢走得太近。难道我真会变成临场胆怯的中产阶级?我不准备向世界投降,那么我凭什么恐惧自己?

他把他差一点变成了普鲁弗洛克,做了个入骨三分的分析,尤其是面对闵。

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夹着笔记本背着书包纷纷朝教室外走,闵在他们中间。他冲到门口,不是她。但他看见她进教室来过。为什么他没有见到她坐的位置,她能藏在哪里?她就在他眼底下溜走了?

要追一定能追上。可是走廊里全是学生,他止住了自己朝前的脚步,作为老师,他的行为本能地理智了一些,在这一刹那,他竟然有一种苍老感。

为了挡开折磨人的欲念,裘利安准备去海湾对岸黄岛散心,听说那儿的的金沙滩海景怡人,轮渡班次也多。他直接步行下山,慢悠悠走,花了三十多分钟到海湾渡口。离渡口还有一段路时,看见仆人田鼠手里抓着大包小包坐在路边石阶上。他走了过去。

田鼠在那里跟一个坐在矮凳上的老人说话。一定是田鼠和巫师分了工,一个跑外,一个包内。裘利安不想管他俩的事。但是他好奇田鼠如此认真地跟老头说话。那人像是个算命的,长衫破烂,胡子花白。他们俩回头,一起看到了裘利安。

田鼠嘟嘟哝哝想解释什么。那个老头止住了他,望着裘利安,对田鼠说了一大串话。

裘利安走下车来问,老头在说什么。

田鼠却支支吾吾,不肯说。

裘利安叫他放心说。

田鼠说翻译不出来,不好翻。

裘利安一定要他翻译一个大概,他意识到老头是给他面相,于是先把一把铜钱放在老头跟前的盘子里。老头朝田鼠飞快地说着,说完,手有意识地敲着膝盖。

田鼠这才无法可想,只有说出来:老先生讲,先生虽是外国人,却也是明白人。先生眉阔耳厚唇红,鼻子大直,为富贵相,家底一定丰厚。

“ 说下去,”裘利安用中文催促。

田鼠叽叽咕咕,他的英文越来越不像英文,最后裘利安只辨认出:

可你面皮绷紧,

耳垂不大,

皱眉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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