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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无语。

我下了床,走到浴室,喝了点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苍白,眼睛因缺觉睡而略微浮肿着。我抚弄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然后拿起旁边的电话机坐到抽水马桶 上,拨出我熟悉的一个手机号码,一串敲击键盘的嘀嘀答答的声音过后,我听到的还是那个惹人厌的电脑女声:对不起,你拨的手机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我把电话机放回原位,走回房间睡觉。

这一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既恐怖又令人宁静的梦。梦见周围的世界被水淹没,街道、楼房与汽车陷入 水底,马路边的树像水草一样在水里柔软飘动,一切都是烟蓝色的,像某些电影里的那种诗意而忧郁的背景色调,我单独一人行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心存迷 惑,但没有应该有的那种害怕,-好吧,我收回我的话,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惧意与孤独,还有悲伤。突然我看到一艘巨大的潜水艇悬挂在我的头顶上方,正当 我停下脚步抬头张望时,从潜水艇的麦克风里响亮地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要慌,我来救你了!”

我仿佛立刻被这个熟悉的声音催眠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心中充满了宁静与一种深沉的喜悦,我确信尽管船里的人还没有在我眼前出现,但我已安全了。而这似乎就是我等待己久的时刻。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六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这天我起得很早,先打电话请酒店的总台替我订两张傍晚六点四十分从宜昌到重庆的汽车票,然后在一张报纸上洒上些狗粮又在一只杯子里倒了些水喂露风禅。

它自上路后胃口就一直不太好,吃得不多。我又检查了一遍它身上有皮炎的地方,好像炎症已控制住了,替它涂上新药膏,喂了它一颗治胃炎的药。

 自从昨夜它的嘴里鬼魅地发出我去世十多年父亲的声音,我对狗的感情变得更加亲密无间了,它的病痛尤如是我自己的病痛,而它的快乐也是我的快乐。再回想到 不久前这条狗是怎样地由哲从街上领进我们公寓里又曾被作为求婚礼物送给我,我不由越发地感到世间大小各种事件之间那蛛网般错综缠绕的联系。没有一件事或一 个人是独立存在着的,你必定要与其他你或许想不到的人与事发生或强或弱的关系。生活中的任何一个征兆背后都有其深意,而任何一样东西进入你的世界都有它独 特的神秘性与理由。

躺在浴缸里的时候,我又试着用手机联系哲,还是关机。于是忍不住写了一条短信给他,他总有偶尔用手机的时候吧,-我暗暗祈祷着。在短信里,我告诉他我在赶往他老家的路上,现在在宜昌,晚上到重庆,若他恰巧在这其中任何一个地方,请他跟我联系。

我甚至有种想往他父母家打电话的冲动,一路上这个号码都被小心地放在钱包的夹层里与我跟哲的合影照为邻。但不知是什么阻止了我,也许现在还不是时机吧。另外他父母那一口当地方言在我耳里如同爱斯基摩人语言难懂,-尽管我也从来没听过爱斯基摩语是什么样的。

回想一年前受哲的邀请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与他同去丹巴山区他父母的家时,我真的像到了火星或其他的什么奇怪地方,吃的穿的住的讲的,我一概不习惯。最要命的还是高原反应,当地的海拔很高,已属高原征候。

我到的第一天就头痛得吃不下东西,第二天虽然有所好转,但我在哲的父母家依旧度日如年。那个厕所真是恐怖到极点,简直是倒退到原始社会,不敢想象我那英俊得体、受过高端教育的男朋友从小是用着这样的厕所长大的,我在那两天几乎不吃不喝是为了不想上那个厕所。

哲几乎寸步不离我左右,做翻译、导游、车夫,更主要的还是公关,随时润滑我与他父母的关系。我记得就在第二天,他父母就把那个叫益西卓玛的姑娘叫到了家里来。他们一直希望哲能够娶她,即使他们已明明知道哲跟我在一起已几年了。

这位叫益西卓玛的姑娘从小与哲一起上学、玩耍,一起长大,一直都是哲在当地最好的朋友,只是最后哲考上了一所全国重点大学得以走出大山离开这块偏僻而贫瘠的土地,而她则继续留在村子里,据说在当地的小学里做教师。

益西卓玛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但她被长久地日晒风吹的脸上那种野性的活泼的神情却给我留下了独特的印象,虽然我早已不记得她的五官长得什么样了。

总之是个可爱的姑娘,我猜任何一个被城市的冷漠与复杂折磨得疲倦不堪的男人,都会轻易地喜欢上她的。

到了第三天,我终于要求离开哲父母的家。哲夹在我与他父母之间左右为难,最后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先送我到丹巴县城找一间最好的宾馆住下,然后他返回父母家又多住了两天。

离开哲父母家的那一刻,哲的母亲送给我一条藏式围巾,是她自己在织布机上织出来的,平时她也会拿着这些手工制品去县城里卖。我当时礼貌地收下了,但回到 上海后就放进了贮物箱的箱底从来就没动过它。我知道哲已注意到了我跟他家庭之间的别扭,但他从来没有挑破过,我也就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既然我们谁也不去说 它,那么一切也就是光滑而正常的。

只是跟我一起从川西回到上海后不久,哲就花钱托人给他父母的家来了个彻底的整修,基本上就是把原来的 房子推倒,在原地上重新起了一座三层的坚固而舒适的楼房。听说里面的浴室特别讲究,地上铺了大理石,浴缸与马桶还是从德国进口的。房子造好的当天,吸引了 当地很多人甚至是县政府的某些官员来参观( 哲与当地政府有着良好的关系 ),还有不少记者来拍照,-在上海出了名的哲一直是当地的骄傲。

之后,哲只是轻描淡写地跟我提了提这事。我也只简单地评价了两个字:很好。我们依旧各自忙碌,很快也就忘了这两千公里以外的山区里的这档子事。

我突然意识到,此时想起哲的父母时我并没有感觉到从前惯有的那种生疏感,相反,我有说不出的亲近。也许,哲的不告而别,还有我带着一条狗千里迢迢地朝他 父母家的方向追赶他,这些在无形中已拉近了我与哲的父母的心理距离。我不再是那个娇气的上海公主。在这样执拗地要唤回爱人的心的同时,我又怎能对生养了他 的那一对山区老人继续感到生疏或冷漠呢?

带着露风禅出了酒店,按总台工作人员的指点,在不远处找到了一家ATM机,顺利地用两张不同银行的取款卡拿到了一叠厚厚的现金,数了数后小心地放入手袋,然后紧紧地攥着袋口,与狗跑回酒店。

刚进大堂,一眼就看到了昨天认识的那个男孩李方。他穿得干干净净,脸上还是那种害羞与紧张的表情。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早上好李方,你看起来不错!要不要先一起吃个早饭?”

“魏姐,”他微红着脸,从一个黑色双肩包里取出一包用干净纸裹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什么?”我吃惊地接过这包东西,用鼻子闻闻,好像是吃的。

“桂花荸荠丸。”他说,“昨天晚上我自己匆匆做的,做得不太好,您尝尝要是不喜欢,不吃也没关系。”看到我惊愕的表情,他连忙又补充道,“这是我们这儿的特产,很出名的。这会儿正当季呢。”

我一手拿着这包桂花荸荠丸,走上前轻轻地抱了抱他,感动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拉着他走到旁边那家我们昨天吃过晚饭的餐馆里。这会儿正是供应早餐的时候。

我的房费里只包含了一人早餐费,让服务生将李方的餐费记到我的账单里,我们安心地坐下。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包李方亲手做的小吃,放了一个在嘴里,鲜甜的味道,竟然是非常不错。问他怎么学的,他说从小母亲一直做这个给他吃,他在旁边看多了就学会了。

毫无疑问,他是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我为自己能有机会帮到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而感到庆幸。

我将刚取出的那一叠现金放到他面前。他涨红了脸,眼睛又湿了。他低着头不去碰那些钱,我拍拍他紧握在一起的手,然后取过他的黑色双肩包,将钱放了进去。

早饭后,李方请我去他的家里坐坐喝杯茶,因为他母亲想见我。我答应了。

按李方的建议,我们慢慢地走过去。这一天正是周末,他不用去学校,而我也只等着傍晚时分坐车去重庆了。

我们走的路线刚好经过中山路美食街,旁边有不少当地的特产美味,露风禅表现得十分兴奋,不停地搐动着鼻子。特别是在经过一家名号叫“三游神仙鸡 店”时,它停下不走了,任我怎么唤也不动。只好买了一小盒带骨的鸡肉,坐在街边看它吃。它胃口大开、狂嚼猛吞的样子让我愉快。突然想起父亲就喜欢吃鸡,尤 其是像鸡翅、鸡颈这样骨头多的部位是他的最爱,而精华部位-鸡腿往往是一只我吃另一只妈妈吃。

我摸摸狗的脑袋,露出这次旅程上的第一次微笑。

李方问我能不能也摸一下狗狗,我点点头。他温柔地抚着狗的后背,问我那塑料颈套是干什么用的。我解释了露风禅的皮肤有炎症。“你一定是特别善良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突然说,眼神里透着对我的好奇。

我不吱声,拿着狗吃空的盒子扔进垃圾箱,“我只是个跟你一样的人,-走吧!”我抬头看看布满云朵的暮春的天空,好像快要下雨了。

再往前走了一段就看到一大群围观的人。李方说这几天这条街来了一个江湖杂耍班子,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点点头。

费劲地带着狗挤到人群前面,眼前是热闹而有些凌乱的景象。两个赤裸上身露出发达肌肉的小伙子在表演拍砖,先是用一只手掌拍,再用砖头往脑袋上拍,几块红砖都在顷刻间被拍得粉碎,围观的人群只发出稀稀落落的叫好声。

同时在他们边上表演的是三个年轻的姑娘。看她们的外貌像是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个式样有些陈旧的粉色衣服,做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杂技,把身体扭成不可思议的样子,然后用脚顶碗,用嘴咬塑料花。人群对她们抱以热烈的掌声,纷纷地把零钱投进她们前面的一只纸盒里。

在靠近我们这一边,一个老头在耍两只小猴子,猴子们穿着小丑的衣服,在不停地翻跟斗同时互相之间做一些难度很高的逗趣的动作,吸引了不少小孩子在边上观看。

突然之间,一只猴子向我的狗扑过来。我慌起来,连忙把露风禅往我的身后方向推去。猴子向我一龇牙,发出疯狂的吱吱吱的声音。

人群立刻哄然大笑,这时那耍猴的老头拿着一顶破草帽向我走过来,示意我放一些钱在帽子里,我拒绝了。然后他居然扑到我身后企图要抓我的狗,嘴里还一边大叫着:“大伙儿有没有想吃狗肉的?!”引得围观的人群一阵哈哈大笑。显然我的狗已成他的杂耍表演的一部分。

我震惊得浑身发抖,居然会有这样的人!我想怒斥他再往他那张不知羞耻的老脸上扇一个巴掌,但我太震惊了以至于什么也不能做,只是拼命地拉着狗往人群后面退。李方帮我推开那些看热闹的嘻嘻哈哈的人,我们终于安全地退了出来,来到了一条安静的小巷。

“对不起。”李方低着头说。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想快快地忘掉刚才那可怖而古怪的一幕。可怜的狗也受到了惊吓,尾巴还紧紧地夹在后面。

居然有人想吃我的狗?!我们在街上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后,我还在继续受着这个念头的折磨,然后,突然地大笑出声。狗看了看我,李方也诧异地看着我,我止住了笑,心想也许见到了哲还可以把这事当作笑话讲给他听呢。

我耸耸肩,决定这事就过去了,旅途才刚开始,我们必须坚强。

李方与他母亲住的地方如我想象的那样非常小。母子俩就只有一间房间,吃睡包括李方看书学习都在这里,再就是一个光线昏暗的卫生间与一个简单的厨房。猜想李方就是在那连一个人转身都难的窄小厨房里做出了给我吃的桂花荸荠丸。

屋里十分干净整洁,也许是因为我要来而特地收拾过。母亲躺在床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看到我,身体抖动起来似乎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我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的眼泪慢慢地从眼角滑下。

可怜的女人浑身瘦得只剩下骨头,因突发的脑中风右眼己失明,而身体左侧则完全不能动,只有右侧还能有所动作。她的右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口齿不清地连说几个“谢谢您!”

我一时手足无措,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陌生的一家子如此的感恩。刚刚给李方的八千块,对于我来说就是随便买件名牌衣服的钱,但却能够让一个贫困学生应付一年的学费与生活费,同样的钱花在后者身上,远显得更有意义。

狗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我则坐在李方母亲床边。李方端上一杯装在透明玻璃杯子里的茶,看茶叶的样子不同寻常,片形似掌,青翠飘香。李方自豪地介绍说:这叫仙人掌茶,宜昌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代就开始产这种茶了。

“不好意思,让你们破费了。”我说。

“舅舅在茶场工作,他前几天来看妈妈时带了一些来。”李方说,“等下您走时,带点走吧。”

我连忙摆摆手,“谢谢,不用了,我今晚还得赶路,带太多东西不方便。”心里明白这母子俩已把家里最宝贝的东西都尽数拿出来款待我了。

这时李方母亲又急促地发出声音,还能动的右手来抓我的手,“妈妈说,不知您这么急着要去哪里,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我们是本地人,还知道些个东南西北。”李方在一旁翻译。

“没关系,票子都买好了!”我对李方的母亲说,特意提高了声调,心里暗暗惊诧于一个刚刚瘫痪的没读过什么书又一无所有的瘦弱女人,居然还有如此周全的待 客礼数与清醒的意志。你帮了她,她道谢,并以她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礼物来款待你,你若有什么难处,她也准备尽全力来帮一把。这样一个穷困病苦的女人竟然是 要远比那些有钱有健康的人来得强大。

李方的母亲又说了些话,李方在翻译前先低低跟我说:“魏姐,我妈今天话特别多,-她看到您太高兴 了!”他母亲的意思是离我上车还有时间,让李方陪我在宜昌走走逛逛,看看长江和三峡水利工程,如果我想的话,还可以让李方带我去他舅舅工作的茶场参观一 下。然后让李方帮我拿行李送我到长途汽车站。

我婉拒了母子俩的好意,推说我跟我的狗都累了,想睡一觉。然后我把我的姓名与手机号写在一张纸上留给了他们,李方也给了我他的汇款地址及联系方式。我把那纸条小心地放进钱包夹层里,然后跟母子俩告别。

他们再一次流出了眼泪,我跟他们紧紧拥抱,说着鼓励安慰的话,又嘱咐李方将我刚给的钱尽快存到银行里,然后带着狗离开了李家。

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过了雨。现在雨停了,几缕太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街面上,空气里充满了春天特有的湿度与莫名其妙的香气。我拿着张酒店前台送的地图,在街上放松而随意地走着。

这座古城像中国其他城市一样正在经济发展的大潮中快速向前跨进,新出现的那部分城市景观与旧的部分参差交错在一起,有些芜杂无序,像一杯打乱的鸡尾酒。但也正是在这种杂乱无序中,蕴藏着不可预测的巨大活力、雄心与意志。

街上有不少吵吵闹闹的游客,操着不同的方言,成群结队地从街的这边走到那边,不时地拿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一气。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我一阵狂喜,急急忙忙地在手袋里翻找。我往往需要两分钟才能找到手机,这次更糟,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找不到。露风禅在一旁又跳又晃脑地,好像在笑我激动成这样子。

终于找到手机,一看未接号码,是我的服饰店经理李阿姨打过来的。想了想,还是打回去。李阿姨听到我的声音显然很兴奋,“wei小姐,你还好吗?”她首先问候我。

“我还好。”我说,在旅途上听到熟悉的人的声音是种温暖,算起来,她与我母亲差不多年纪。

然后李阿姨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店里的设计师同时也是我的朋友-阿sa刚刚在东京的比赛中得了亚洲最佳青年设计师第一名。我们店里销售的所有她的设计是不是该相应地提升一下价格?

这个意外的消息并没有让我像她一样雀跃,尽管在心里我为好友多年的梦想成为现实而感到骄傲。“阿姨你看着办吧,我走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店里的事这些天由你全权处理吗?”我说。对在店里兢兢业业地做了几年的她,我放心得很。

然后她又问我大约什么时候能回上海,我叹了口气,说还不知道。

“wei小姐,一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啊,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回来,别让我们担心。-噢,对了,阿sa听说你不在店里就问你在哪里,我们实话跟她讲了你在往西边去,现在她人还在东京,但可能随时会跟您电话联系的。”

“知道了阿姨,谢谢你。”我跟她道别,挂了电话,继续慢慢地走在一个陌生城市的街道上。周边陌生的景色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只是个匆匆过客,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路似乎是只为了一个目的:把我深爱着的男朋友-哲找回来,让他回到我的身边。

而刚才与李阿姨的通话将我重新拉回了上海我所熟悉的一切,我的服饰店,我的家,我的朋友。我将自己从沉思默想中拔出来,用两只手擦擦脸,试图振奋起来,然后转头召唤了身后的狗一声,大步朝不远处的酒店走去。

六 车祸

夜色如墨一样在四周洇散开去,我们坐在一辆疾驶在宜昌通往重庆的高速公路上的依维柯大巴上。车窗外看不清楚的景色被快速地扔在后面,如同扔掉一些可以永远忘记而一点也不可惜的腐烂的记忆。

父亲死的那年,我正读高二,各门功课成绩优异,被学校里的老师还有父亲认定一年后可以轻松考取像北大或复旦这样的国内顶尖大学。父亲刚被他所在的中学评 为特级教师职称,同时也被上海市教委选为二十位每年可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教师。母亲那会儿依旧貌美如花,静娴能干。家里又新添了一辆时髦的助动车。在 1993年的中国,这种类似摩托的助动车还不多见。祖父母出了其中一半的钱,算是给父亲高升的贺礼。

我们的这个三口之家似乎是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直到有一个晚上,墙上的钟都敲过十点了,而在学校给学生们补夜课的父亲迟迟不见回来。母亲开始焦急起来,给学校办公室打电话,却又没人接。

到十一点的时候,我还坐在客厅里 毫无睡意,而母亲终于按捺不住了,在敞开的家门口进进出出地走动。她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你爸爸呢?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啊?!”她好像是对我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从没见过母亲如此方寸大乱。也难怪,父亲向来是那种严谨可信、说话做事如时钟一样精确的人,几十年来他都是准 时离家又准时回家。若临时有什么事,他也一定会打电话来事先通知。

十一点一刻的时候,我跟母亲说我们出去找找爸爸吧。她点点头,眼中噙满泪水,仿佛已预感到不祥。

街上空荡荡杳无人迹,我们母女俩沿着父亲上下班的常规路线快速地走着。那是个秋天,地上的落叶在我们脚下发出轻微而又刺耳的破碎声,喳喳喳,像是某种不 祥之物在风中一路跟着我们跑,我们跑得快,它也跟着跑得快,怎么甩也甩不掉它。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得越靠近学校,腿越是打起了哆嗦。爸爸,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空气开始诡秘地燃烧,一个又一个的小火花转眼即逝,希望也随之一点点地爆破。我感觉不到脸上的湿,也分不清那是泪水、汗水,亦或是天上掉下来 的雨水。

当我与母亲在离学校不远的那条没有路灯的小马路上看到父亲躺在路边的血泊中时,天在一瞬间塌了下来,地也在那一瞬间崩裂了!

我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用左手狠狠地捏了一下右手,皮肉上的疼痛让我意识到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又一场噩梦,也不是电影电视上看得太多的戏。

母亲伏倒在父亲血肉模糊的身上,一动也不能动,似乎昏了过去。我摇摇这个,又晃晃那个。血的味道越来越浓,空气随时就要爆炸,我不能呼吸,不,我挣扎着 要呼吸,紧接着,一声尖叫像闪电一样划破夜晚,“救救我的爸爸!来人哪-谁快来救救我的爸爸?”我听到自己的哭声在冷冷的夜的腹部发出令人恐怖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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