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带着弟妹们,到附近农村去采一种与草不太能分清的香葱,她让弟妹们在草里找,自己钻进农田里偷菜。农民守命似地守着几棵菜,一发现就拿着长棍子猛追狠打。大姐的背篓里,偶尔才有点又老又硬的菜根。
三哥决不会跟着大姐去挑野菜,也不屑于与其他小孩,在山坡或田坎上慌神地打转,也不在那些蹲坐在江岸石礁的垂钓者中求运气。他靠江吃饭,再冷的 水也敢跳下去。只要看到有什么象食物的东西从上游冲下来,什么菜皮、菜叶、瓜皮之类,他能游出好几里,跟着目标不舍。直到把那东西捞回岸,带到家里,让母 亲用水冲洗干净,去掉腐烂的部分,做上几口菜。有时,还能捞双破凉鞋,拿到收购站去卖几分钱。
他不是总那么幸运:江上大部分时间只有泥水滔滔,他常常是两手空空,回家还得受大姐嘲笑。但他还是幸运者,有不少用这种方式寻食的孩子葬身江底 -从西藏雪山一路奔下来的江水,一年大部分月份江水冰冷彻骨,在水里一旦抽筋就很难游上岸,眼睁睁被江水卷入漩涡。这些孩子,本来就已经饿得没有力气。
一个孩子用各种方式采集回来一点可吃的东西,有功当然有权多吃。三哥从江里捞回一把菜叶萝卜缨的那天,他的脸骄傲地在家人面前转动,吃东西时, 故意发出响亮的声音。哪怕一家人,每个人都眼珠瞪得好大,生怕自己少吃了一口。有时他们还为互相偷藏起来的食品,吵闹大打出手,大姐个儿最大,吃亏的自然 不是她。
偶尔从船上回家的父亲挥着瘦削的手臂,用竹棍赶散扭打的孩子们。父亲吃得最少,有权威。
这城市有个动物园,有一头华南虎,已经绝灭的珍贵品种,按规定供给活物。即使灾荒日子,全省就她独一个华南虎,也得优先照顾,就象所有党的高级干 部、中级干部,按等级得到特殊待遇。负责饲养老虎的是一个矮个子。他和凶猛暴戾的老虎相处融洽。老虎也只认他,若他病了,旁人代班,只能隔着高高的铁笼将 食物扔给老虎。他到大铁笼里,老虎有时还向他作出让游客惊吓的动作,只有他知道那是老虎在向他撒娇,表示亲热。他是饲养有功的劳动模范。
大饥荒了,劳动模范更是饥肠辘辘。熬了一年,未熬过第二年,他把该给老虎吃的活兔每星期留下一只,杀了自己吃。都说老虎并不完全是饿急了,才将 劳动模范吃了,而是嗅出他身上有兔子的气味,才把他撕碎了吞进肚。但这无法解释老虎为什么要留下他的一只脚?公安人员研究几天,才弄懂老虎的动机是在有意 警告接班的人,甭想偷吃该她的一份。
这个故事只流传了一阵子,恐怕属于政治谣言。此后老虎也饿死了,模范饲养师趁有点小权时解了馋。不成为老虎食,到此时也一样得饿死。
没权的人唯有干熬,父亲船上,每个船员早饭一两稀饭,中午和晚上各二两,自己用小秤称,装进自己的饭缸里蒸,快蒸好后,再往饭上不断地浇水,使 米粒发胀起来,“提高出饭率”,哄骗肚子。船员们进进出出船上的大厨房,盯着自己的饭缸,怕人偷去一些,大家的眼睛全变得贼明贼亮。
到处流动的工作,使船员们关系越发怪诞。船每到一地,就上岸弄少得可怜的土产,再到另一地转手卖出,从中牟利。船员之间也因分脏不均而彼此告发,那些时候的处置迅速而严厉,开除公职裹铺盖卷回家,省了公家一份定量。
父亲是老实人,连仙人掌之类勉强能吃的植物也弄不到。棕树开花,花大,形状大如玉米,也是抢手货,轮不上他。偶尔运气好,得到点芭蕉头,煮过 水,去了点涩味,切成片看上去象芋母子,难吃。但比起其它充饥的东西,算不错的了。父亲想到母亲正拖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去山坳里挖野菜草根,他就勒紧裤带限 制着自己每天的定量,节省下来带回家去。
终于有一天,他脚一绊,一头从驾驶舱栽到甲板上,扑腾着却没能站起,反而滚落到江里。他的头摔了个大口,血流不断。船从泸州开到宜宾,父亲才被送到医院,检查时发现他的眼睛出了问题,视力严重衰弱。
那个饥饿的冬天,母亲已有身孕,还在塑料厂做搬运工。她有必要多吃一点,为了身体里的我。
没有,母亲没有这个权利。我的姐姐哥哥没感到有这必要,让母亲多吃-没必要让尚未出生的我多吃一点。他们为我作了不必要的牺牲,在那难忍的日子里。后来,他们脑子里忘了这一点,心里却很难忘记。我感觉到这一点,却一直未弄懂他们怨气的由来。
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就营养不良,在胎中就拒绝动弹。母亲觉得怪异,一直担心害怕。我是城中心七星岗那个妇幼保健中心生下来的。母亲说她到医院去的 路上,路过一家电影院,正在演《洪湖赤卫队》。在电影院门口,羊水流了下来,她忍着继续走,痛得受不住就坐在街边石阶上。过路的好心人见她大肚子,咬着 牙,脸色惨白,就把她扶到这家医院去。
母亲生过那么多孩子,除了大姐,都不是在医院生的,她自己生,自己剪脐带,洗和包。母亲捏算日子,我早过预产期,早该出生了,她怕我是死胎,这 才去了城中心。我生下来,过了许久也没哭,医生倒抓我的腿,使出力气打屁股,才拍出我满喉咙胎里带来的苦水,我的哭声只是呻吟一样的哼叫。
都说我有福气,生下来已是1962年夏秋之际。那年夏季的好收成终于缓解了连续三年,死了几千万人、弄到人吃人的地步的饥荒。整个毛泽东时代三十年之中,也只有那几年共产主义高调唱得少些。
等我稍懂事时,人民又有了些存粮,毛主席就又劲头十足地搞起他的“文化革命”政治实验来。都说我有福气,因为大饥荒总算让毛主席明白了,前无古 人的事还可以做,全国可以大乱大斗,只有吃饭的事不能胡来。文革中工厂几乎停产,学校停课,农民却大致还在种田。虽然缺乏食品,买什么样的东西都得凭票, 大人孩子营养不良,却还没有到整年整月挨饿的地步。人饿到成天找吃,能吃不能吃的都吃的地步,就没劲儿到处抓人斗人了。
饥饿是我的胎教,我们母女俩活了下来,饥饿却烙印在我的脑子里。母亲为了我的营养,究竟付出过怎样惨重代价?我不敢想象。
我整个平静的身体,一个年轻的外壳,不过是一个假相。我的思想总是顽固地纠缠在一个苦恼中:为什么我总感到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真希望那个跟在我身后的陌生男人不要离开,他该凶恶一点,该对我做点出格的事,“强暴”之类叫人发抖哆嗦的事。那样我就不多余了,那样的结局不就挺狂热的吗?这想法搞得我很兴奋。
每天夜里我总是从一个梦挣扎到另一个梦,尖叫着,大汗淋漓醒来,跟得了重病一样。我在梦里总饿得找不到饭碗,却闻到饭香,我悄悄地,害怕被人知 道地哭,恨不得跟每个手里有碗的人下跪。为了一个碗,为了尽早地够着香喷喷的红烧肉,我就肯朝那些欺侮过我的人跪着作揖。醒来一回想,我便诅咒自己,把自 己看成一文不值的人,我瞧不起自己,恨自己有那么强烈的身体需求。
我一次次对自己否认:你不是生来这样,胎儿不会有记忆,不会受委屈,不会有创伤。但是我无法解释我的某些行为。比如,我对食物的味道特别敏感, 已经这么大一个姑娘了,还是永远想吃好东西,永远有吃不够的欲望,而且吃再多还是瘦骨嶙峋。闻见邻居家灶上在炒鸡蛋饭,我清口水长流。我从不吃零食,讨厌 同学中有小钱买零食的“五香嘴”,却对肥肉特别馋,幻想以后的一天,能自己做主了,就天天吃肉。
而且,我对受亏待特别敏感,不管什么样的亏待,别人受得了,我就不行。心里一闹,怎么想也想不开。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个特别好高要强的女孩,我嘴笨,一到公众场合就紧张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在似锦如花的少女堆中,我不仅 个儿矮人一截,脸也瘦削些,连头发也长得稀疏些。我总在最不扎眼的角落里呆着,觉得受到别人的有意压制:别人得意,总拿我做牺牲。
十八岁过去了,难道饥饿的后遗症就这么严重?比我大几岁的人出生后挨了饿,与我同年龄的人大都胎中挨过饿,几乎都是死里逃生。为什么他们高高兴兴忘掉了,现在享受着青春年华,日子过得自得其乐,我却抑郁不欢。
难道我出生前后还经历过别的什么事?
我很想让母亲讲讲这一段时期。但母亲总说:“灾荒年嘛,苏修美帝吧,‘反华大合唱’吧。不也把你们几个没心没肝的拉扯大了,不也熬过来了,数那些陈年烂谷作啥子呢?”
母亲有意冷漠,反使我好奇心更强。一个抬杠子的女工,重庆所谓的“棒棒”女子,她怎么度过这饥荒之年的?有谁会关心她?母亲有的只是她自己,或 许,她曾讨好过大锅饭食堂打粥掌勺的,手一低一转,也就比别人稠了几分;或许,她曾向打菜的师傅陪过笑脸,手一高一扬,也就比别人多了小半。饥荒年每个人 眼睛都瞪得癫狂圆亮,随时会为缺半两少几钱大动肝火哭闹打架,但食堂总是有油水,养得活一二张嘴,包括肚子里的小嘴。当时食堂总由最严格最靠得住的党员来 管,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轮得上我们这种毫无靠山的人家?
大姐不止一次在与母亲的吵闹中说,她去食堂打饭,那些掌勺的人给她打最清最淡的稀饭,跟水差不多,她坐在凳子上哭,没用,便把清汤水饭端回家,在路上喝掉一半,让家里饿得七歪八倒的弟妹一起去食堂闹,弄到一圈圈人围观,掌勺人只好给大姐重新添几勺稠的。
“就是因为你,我们才被人欺,差点都成了饿死鬼!”大姐一向关不住嘴,但这样指责母亲,太不象话了。
母亲气得脸通红,大口喘气,竟也忍住了要脱口而出的话。为什么家里人一提到饥荒之年,向母亲发脾气,母亲就哑口无言了呢?她做了什么理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