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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我们家的人,谁都不认为他做得无理。至于爱情,在户口面前不过是个笑话。四姐写了厚厚一封信给家里,求母亲想一切办法使她能离开农村,否则,她只有嫁给当地农民。

母亲当然没有办法,她既无门子,也不会通路子,更没有拉关系的金钱。她只有流泪,着急,怨自己,恨不能把自己的性命交出,只要能让四姐回城。

四姐知道德华开始变心,急得没办法。她只能一横心,赖在重庆不回。直到德华答应断绝和女同学的往来,才回农村想办法。她动身回农村前,邻居的一 个熟人串门,当时四姐说着说着,忍不住就哭了起来,那人动了慈悲心肠,问四姐愿意不愿意去郊区一家合作单位当小工挑灰浆桶?她根本不用想,就答应了。

四姐走上母亲的路,成为挑沙子砖瓦的工人,母亲叫零时工,她叫合同工。每天一身臭汗回家,谁也不想理睬,我和她之间越来越没话说。

德华上班的地方离我家并不太远,工厂在弹子石渡口上端。他长相斯文,白净,长得俊气,我第一次见德华,以为他是古典小说连环画里走下来的书生。

他来我家,总抢着做家务,挑水,理菜,炒菜,洗碗,也很有礼貌。母亲却记着他对四姐三心二意的事,不喜欢他,不爱说话的父亲也对德华冷淡,父亲 认为他太女相,命不顺。天一晚,父亲就在堂屋对着阁楼叫,说路上不好走,天又黑了-明显是下逐客令。但父母的种种暗示明示都没用,四姐硬拉着德华住进了 我家,她只有靠这个办法让他最后实践娶她的诺言。

我和她、德华三人住在阁楼上。四姐早出晚归,上下班除了过江,还要换二次车。为避开他俩,我经常到街上昏暗的路灯下看书,半夜才归,我的眼睛近视,度数上升。房间太小,他们做爱的声音吵醒了我,我便大气不敢出,紧闭着眼睛,装着熟睡,有时干脆摸下床到堂屋去傻呆着。

两床间一层布相隔,他们没法避我。家里再有别的人,房间里更没法做任何事。到江边或山上去,他们没有结婚证,若被治安人员和派出所的人抓住,侮 辱一顿,还要通知单位领导,写检查。偌大一座城市,想来想去只有山顶那座破烂的电影院能安身,趁放映电影时一片漆黑,亲热一两个钟头。

父亲问德华:“你去上班还要把皮鞋擦亮?”

“去了再换鞋,”德华说。

“那不麻烦?”

“不,不,”德华答道,连早饭也没吃就出了院子大门。父亲对刚回家的母亲说,那就是前奏,他认为德华不会和那个女同学断,恐怕已追上了手,这下真要和四妹断。人总是往上爬,住在我们家小小阁楼里,他不会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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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华从正在上班的车间里叫到我家。他看到四姐头发纷乱,面颊灰白,眼睛里光都散了。楼下房间的痰盂放在她的床边,里面的脏物和水,有股呛人的气味。 除开四姐外,屋里的人眼睛都在他的身上。这种场面,他没有预料到,一下慌了,他没有经验。他感觉到这一家子的人都恨不得咬了他,撕了他。二姐对他狂吼,三 哥的拳头好几次举起,又垂下了。

这场面很快便使德华服气了,四姐的自杀换来了结婚证书。

母亲给四姐准备的新被子,四姐和德华往白沙沱婆家抱去时,对门邻居程光头的妻子站在堂屋说,“你们俩个啷个不懂?结婚的被子白的一面在外头,不吉利。”

当时没人答话,若应对一句,比如,“被子不吉,人大利!”或者说,“风吹太阳晒,霉运就离开”,都行。最好的办法是就近任何一个可摔破的东西: 碗,水瓶,瓦片,玻璃杯,任拿一个砸在地上,便破解了这句本来不应点明的话。就象吃饭碰掉筷子,就得说“筷子落地,买田买地”,才可俯身去拣。

但是匆忙之中,他们忘了老辈人的教训,没有说任何话,也没砸任何东西。恐怕就是在这时,一团肉眼看不见的凶气投向了他们。

程光头在老母亲终老离世后,不打太极拳,也不拉蹩脚的二胡,他查《小学生字典》研究八卦与阴阳五行。他对我父亲说,他母亲突然死去,是他家灶的位置不对,不该朝南,与他母亲的生辰八字相冲。

他往自己身上的血管扎针,他的脖胫,手脚,尤其是手背,针眼斑斑。改变经脉,能长生不老。一旦得气,可以半个月不吃饭,“辟谷”进入仙境。现在 政府规定人死全得火化,哪儿也没地能埋人。他母亲未能享用上的棺材,被他裁成一小块一小块木头,叠成一个八卦仙阵,他坐在阵中间,却邪气迎罡风。

这座山城鬼气森森,长江上、中游,本是巫教兴盛之地,什么妖术名堂都有人身体力行。我不能确定气功灵不灵,但我相信程光头真是有功,不然怎么半月不吃饭?不过,三年大饥荒时期,父亲也有过几天吃不上一顿饭的日子。看来,练气功还是会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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